翻开宋词，每个词牌名本身便是一首首无字的诗，一阕阕凝固的曲。我们一见《念奴娇》词牌，便知此词豪迈；一见《雨霖铃》词牌，便知此词悲戚。这并非后人凭空附会，而是词牌诞生之初便烙印在音律与故事里的灵魂密码。

词牌，原是曲调之名，是音乐的骨架，后来曲谱失传，词牌却以其独特的声情，规定了文字的节奏与韵律。

《念奴娇》词牌其名源于唐代天宝年间的著名歌妓念奴。元稹在《连昌宫词》中曾写道“力士传呼觅念奴”，自注云：“念奴，天宝中名倡，善歌。”她的歌声高亢清越，据说每当她执板当席，声出朝霞之上，能让喧闹的现场顷刻寂静。《念奴娇》这个词调便是由念奴所唱的曲子演变而来，天生带着盛唐的张扬与开阔。从音乐格律上看，《念奴娇》共一百字，前后片各四仄韵，其韵位疏密有致，多用拗句，其音节高亢，故适于表达雄浑豪迈之情。苏轼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将该词牌的豪放发挥到了极致。

苏轼《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此词为豪放词之冠，开篇便以江海的浩大声势，拉开了历史的宏大帷幕，这种时空的纵深感，非《念奴娇》词牌不能驾驭。

正是因为《念奴娇》这“天风海雨”般的音律格局，该词才得以如此淋漓尽致地挥洒。

再来欣赏一首《念奴娇》，南宋陈亮的《念奴娇 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该词同样气势恢弘、笔力雄健，具有震撼人心的非凡力量。

反观《雨霖铃》词牌，则是一支从骊山夜雨中浸出的哀曲，其名直接关联着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悲剧。安史之乱中，玄宗仓皇奔蜀，马嵬坡下，六军不发，贵妃殒命。此后，玄宗在栈道雨中闻铃，铃声与雨声交织，倍显凄切，遂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因此这个词牌从诞生之日起，就浸透了离乱之悲与死别之痛。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将这种先天悲感与文人自身的羁旅之愁融合无间。

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通过渲染寒秋的冷落凄凉气氛，烘托词人与恋人难舍难分之情，满词尽是离愁别绪。柳永将个人命运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注入了历史原型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之中，使这个词牌的悲戚，从帝王个人的哀思，升华为人类共通的离愁别绪。

再来感受一首《雨霖铃》，即宋朝晁端礼的《雨霖铃 槐阴添绿》：

槐阴添绿，雨馀花落，酒病相续。闲寻双杏凝伫，池塘暖、鸳鸯浴。却向窗昼卧，正春睡难足。叹好梦、一一无凭，帐掩金花坐凝目。

当时共赏移红烛，向花间、小饮杯盘促。蔷薇花下曾记，双凤带、索题诗曲。别后厌厌，应是香肌，瘦减罗幅。问燕子、不肯传情，甚入华堂宿。

由此可见，每一个经典的词牌，都携带着它独特的“基因密码”，后世词人选择词牌，往往是一种“认领”，是自身的情绪寻找一个最契合的声律容器。《念奴娇》的壮阔，为英雄赞歌与历史咏叹提供了舞台；《雨霖铃》的凄切，则为离愁别绪与身世之感提供了最佳的栖息地。

词牌是宋词华章下深埋的乐谱，是穿越时空的声情契约，它让千年前的一次心跳，一次叹息，依然能在今日我们的唇齿间，找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