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藏”有地理学:以“儋耳国”为例,探析地理观的变迁
时间:2023-06-09 09:24:35 编辑:宗皓 点击量:3249次
《山海经》传世版本共计18卷,包括《山经》5卷,《海经》13卷,各卷著作年代无从定论 。山海经内容主要是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包括山川、地理、民族、物产、药物、祭祀、巫医等,保存大量远古神话传说和寓言故事。《山海经》具有非凡的文献价值,对中国古代历史、地理、等各方面的内容,均有参考。
一、 关于儋耳国的描述
儋耳国也称离耳国,为古国名。位于海南岛的西部。根据《汉书》记载:“儋耳者,大耳种也。”意思是“儋耳”这种体貌的人,耳朵非常大。而“儋耳”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古时当地人其特殊的体貌特征,为古老的国度、千年古郡赋予了传奇的名字。
《山海经》言在郁水南,称“离耳国”。郁水即今西江,“离耳”按郭璞传:“离其耳,分令下垂以为饰,即儋耳也。在朱崖海渚中。”可见指海南岛西部地方的带大耳环的民族。“儋耳”看似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其“所指”的变迁却能折射出丰富的历史内涵。
所谓“儋耳”,原本只是巫祝所绘神话画卷中某个大耳神灵(神尸)的形态,《山海经》的作者将此图误认为世界地图,故而衍生出了聂耳、儋耳等多处海外大耳之人。随着这一说法的传播,大耳国的存在逐渐成为先秦知识界对海外蛮夷的一致认识,其中北方儋耳之国成为了蛮夷的“典型”。然而伴随着汉王朝的稳定统治与不断开拓,南方的“大耳人”被发现,同样的民俗和同样处于华夏边缘的地位,使得“儋耳”在阴差阳错下成为了南方新征服地方的名称,神话也由此彻底为地理学所征服。
随着帝国版图的趋于稳定、行政控制力的不断加强,被长期固定在南方蛮夷之地的“儋耳”逐渐成为了华夏的一部分,不再被予以各种夸张的描述,当地人的形象也从耳朵奇大的蛮族转而成为了戴耳环的“南方人”。
神话的影响虽然就此褪去,但是大耳国、聂耳国又再度于小说、类书中复活,成为被人津津乐道的文学、图画题材。与能够解释未知世界的神话不同,小说并不强调自身的真实或全面,它满足的是对未知的浪漫憧憬、对蛮夷的戏谑调侃。
二、 从儋耳国的变化看地理观的变迁
1.从神话故事到史籍记载
儋耳国本属于神话的一部分。《大荒北经》中称儋耳国为禺號的后裔,而禺號正是掌管东海的海神,《山海经·大荒东经》曰:“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黄帝生禺,禺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处东海,是惟海神”,郭璞注曰:“,一本作號”,则禺即是禺號,儋耳国也是黄帝、海神神话之一部分无疑。今本《山海经》十八篇,自《南山经》至《中山经》为《五藏山经》(通称《山经》),自《海外南经》以下十五篇通称《海经》。
往往将原本描绘的岁时仪式场面误解为远方的奇异景象,将巫觋形象误解为光怪陆离的神鬼物怪,将以图画形式保存的“神话”误解成了现实世界中的“地理”。 在这个过程中,《山海经》这本古地理书成为了命名新地的参照。
2.从儋耳国到儋耳郡
秦统一六国后南征百越、开凿灵渠、修五尺道,设置了闽中、南海、桂林、象郡,在扩充版图的同时也进一步拓展了关于南方异域民族的认知。秦末之乱,赵佗趁机自立南越王,割据达93年,直到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武帝派兵讨伐,方才正式归属于汉帝国。于是在史书中逐渐出现了关于儋耳郡的记载。
《山海经》中的儋耳国地处北方大荒之中,《吕氏春秋》与《淮南子》皆沿袭这一说法,将儋耳描绘为北方蛮夷。问题是这样一个广为流传的北方“儋耳”,汉武帝何以会用它来命名南方之地呢?
纵观《山海经》的《海外经》与《大荒经》部分,二者所记载的怪物、异人不但有着高度的重复性,而且在行文中都是按照基本相同的方位、顺序排列的。所以说,聂耳国人夸张到需要两手摄持的双耳,也就是儋耳国人的外貌特征,“儋耳”就是大耳。于是汉武帝也借机“对号入座”,将“儋耳”之名在地理版图中真正坐实了。至于北方的“儋耳国”,原本就是遥不可及的传说,随着南方“儋耳郡”的坐实,也就成为了“过去”的地理概念,被帝国的新秩序所掩盖和淘汰了。
3.从野蛮到文明的过程
“儋耳”的位置之争虽然随着地理观念的变革于西汉告一段落,但“儋耳”之俗的含义却仍旧众说纷纭。就字义而言,“儋耳”当然是指耳部的下垂、负荷双耳,许慎以为当作“聸耳”,故于《说文解字》曰:“聸,垂耳也。从耳詹声。南方聸耳之国。都甘切”。不论是文身至耳部,还是戴上耳环,也都是围绕“下垂”而展开的合理性解释。这三种解释长期并存,直到南宋才迎来争议的终结。
南宋学者周去非所撰《岭外代答·古迹门》记载:“儋耳,今昌化军也。自昔为其人耳长至肩,故有此号。今昌化曷尝有大耳儿哉?盖南蕃及黎人,人慕佛相好,故作大环以坠其耳,俾下垂至肩。实无益于耳之长,其窍乃大寸许。” 在肯定“耳环说”的同时,透射出一种对当地文明的亲近感。
这是在解决争议的同时,祛除了久久萦绕在“儋耳”一词上的野蛮气息。汉武帝设立儋耳郡后,昭、宣、元帝时儋耳之民先后数次发动“叛乱”,使得汉元帝最终采纳贾捐之的谏言而放弃了对儋耳的管辖。
此后历经多年的隔绝,直到东汉明帝时才重新内附,但也只是被视为纳贡称臣的蛮夷之一种。三国时期的吴国曾一度派兵征讨并设置珠崖郡,西晋平吴将其地归入合浦郡,东晋纷乱之后南朝的刘宋政权又恢复了珠崖郡。明朝嘉靖年间曾宦游儋耳的顾岕就在其《海槎余录》中描述了这一风俗。《礼记·王制》中也有描述。
摒弃这两种对“儋耳”的解释,也就祛除了原本笼罩在当地原住民身上浓厚的野蛮意味,从而将儋耳之地从海外荒远之地拉近到了可以游历,可以体验的内部世界中。从帝国世界观中模糊不清的南方异族到逐渐清晰起来的耳环民俗,其中反映的并不是简单的知识积累,而是政治形势对世界观的影响。
4.从神话到小说的演变
经过数度朝代更迭之后,“儋耳”之地终于在帝国的地理知识体系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再是那个山海经中的子虚乌有的怪异国度。但与此同时,关于海外大耳之人的传说仍旧未曾间断。一方面,在文人笔记之中出现了一个比《山海经》记载夸张得多的“大耳国”,如唐朝李亢《独异志·卷上》曰:“《山海经》有大耳国,其入寝,常以一耳为席,一耳为衾”(今本《山海经》中并无这一记载)。大耳之说仍在延续,但这些内容在整个知识体系中的位置却显得有些边缘。
可以说,无论是笔记小说中的虚构,还是类书编纂者截选的片段,都已经脱离了“神话”和“地理”的叙述语境,沦为小说闲谈之资。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是杂录怪异的小说,还是贴近生活所需的书,都有着最为广泛的读者,其影响力要远远超过历代正史以及《山海经》本身。
由此一来也就可以发现,无论是小说还是类书,这些通俗文献所着意表现的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异域风情以及对这种怪异文化的偏见。无论多么夸张和无稽,“大耳人”都以其怪异的形状和野蛮的表象,延续着中国人对海外异域的想像。也正因为这种夸张和无稽,“大耳”成为了典型的非我族类的他者形象,在“儋耳”“儋州”等地逐渐成为“华夏”“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同时,维持着一种世界观上的“华夷秩序”,为人们标识出“海外”与“华夏”“野蛮”与“文明”。
三、 总结
《山海经》中所记载的远国异人,原本是先秦神话的一部分,在后世传播过程中,这些记载却分别以地理知识和小说材料的面目得以流传。《山海经》中"儋耳国"的接受史就体现了这一特点:一方面,原本莫须有的"儋耳国"被视为边疆地名,落实到现实中帝国新开拓的地理边缘,最终成为华夏版图中一个普通的地名。另一方面,"儋耳国"的怪异形象所体现的异域想像为志异小说所继承,被形象地演绎成形象怪异的南洋大耳国。"儋耳国"在古代王朝地理学和文人小说传统中的分化、衍生和增殖的现象,为我们考察神话的流传及其文化历史背景提供了一个案例。
参考文献:《山海经 》《汉书》《大荒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