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 大观园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凤姐回至房中,见贾琏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探春行装奁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着去了。凤姐只带着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着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起来。那丰儿也把头一缩说:“好冷!”凤姐也撑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里等着。”丰儿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来,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了。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咈咈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一个扫帚尾巴,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凤姐儿此时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斋来。已将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凤姐心中疑惑,心里想着必是那一房里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已经吓得神魂飘荡。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这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样疼我了,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脚下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了。凤姐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丰儿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红过来搀扶。凤姐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咱们回去罢。”一面说,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贾琏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了一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有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口称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第二件苏州刺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范家人。贾琏看见这两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来,待要看第三件,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平儿在房内收拾换下的衣服。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我这会子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凤姐半日不言语。平儿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才捶了几拳,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哝哝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姐儿,只怕是不隄防错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打人。”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儿笑道:“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平儿听说,由不的滚下泪来。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欢喜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省得我是你们眼里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儿听说这话,越发哭的泪人似的。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哭的那么痛!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平儿听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说得这么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语,凤姐又朦胧睡去。
平儿方下炕来要去,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那些人还没起来呢么?”平儿回说:“没有呢。”贾琏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谅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凤姐惊醒,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旁边,平儿弯着腰拾碗片子呢。凤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像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也没什么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凤姐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奈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贾琏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就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贾琏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谁!问你哥哥。”凤姐道:“是他吗?”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贾琏道:“你还在坛子里呢。”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贾琏道:“你怎么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的。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谅你哥哥行事像个人呢,你知道外头人都叫他什么?”凤姐道:“叫他什么?”贾琏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凤姐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贾琏道:“你打谅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遭塌人。”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吗,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啊!”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玉去。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不么,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咱们还他一班子戏,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贾琏道:“你还作梦呢。他一到京,接着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后来二舅嗔着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子就指着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这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着落其弟王子胜,侄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么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大太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眼泪早流下来,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贾琏道:“你倒不用这么着,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呀。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觉。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好没意思啊!”凤姐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贾琏道:“是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平儿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儿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又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是这么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那贾琏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着,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了一回。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
这里凤姐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叫问二奶奶今日过舅太爷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二奶奶同着宝二奶奶一路去呢。”凤姐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也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去。况且他们那又不是什么正经事。宝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罢。”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过去照应照应的。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宝钗因说麝月道“你们瞧着二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麝月笑着道:“二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凤姐因向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的。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宝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把个宝钗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袭人端过茶来,只得搭讪着自己递了一袋烟。凤姐儿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二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服罢。”宝玉一面也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凤姐道:“你先去罢,那里有个爷们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宝玉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呢好。”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宝玉道:“穿着太早些。”凤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亏宝钗也和王家是内亲,只是那些丫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袭人却接着说道:“二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凤姐儿道:“这是什么原故?”袭人道:“告诉二奶奶,真真是我们这位爷的行事都是天外飞来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爷的生日,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裳,谁知那一天就烧了。我妈病重了,我没在家。那时候还有晴雯妹妹呢,听见说病着整给他补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没瞧出来呢。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想起晴雯来了,说了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凤姐不等说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五儿,那丫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似的。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我想着宝二爷屋里的小红跟了我去,我还没还他呢,就把五儿补过来。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像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宝二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宝玉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已呆了。袭人道:“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了来的,只是因为太太的话说的结实罢了。”凤姐道:“那么着明儿我就叫他进来。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宝玉听了,喜不自胜,才走到贾母那边去了。这里宝钗穿衣服。凤姐儿看他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想起贾琏方才那种光景,好不伤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宝钗笑道:“我和你向老太太屋里去罢。”笑着出了房门,一同来见贾母。
宝玉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身子才好些。”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宝钗笑道:“是了,你快去罢。”将宝玉催着去了。这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二爷打发焙茗转来,说请二奶奶。”宝钗说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说的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众老婆子丫头都笑了。宝钗飞红了脸,把秋纹啐了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这样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秋纹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焙茗。那焙茗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二爷把我巴巴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的。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贾母向宝钗道:“你去罢,省得他这么记挂。”说的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怄他顽笑,没好意思,才走了。
只见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给贾母请安,见过了凤姐,坐着吃茶。贾母因问他:“这一向怎么不来?”大了道:“因这几日庙中作好事,有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庙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来。今日特来回老祖宗,明儿还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兴不高兴,若高兴也去随喜随喜。”贾母便问:“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为王大人府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间又看见去世的老爷。因此昨日在我庙里告诉我,要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所以我不得空儿来请老太太的安。”却说凤姐素日最厌恶这些事的,自从昨夜见鬼,心中总是疑疑惑惑的,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不觉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见问,便知他有些信意,便说道:“奶奶今日问我,让我告诉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来历根基不浅,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树国中,父母打柴为生。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三尺,两手拖地。父母说这是妖精,便弃在冰山之后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打食,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的天花散漫缤纷。至一千年后飞升了。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盖了庙,塑了像供奉。”凤姐道:“这有什么凭据呢?”大了道:“奶奶又来搬驳了。一个佛爷可有什么凭据呢?就是撒谎也不过哄一两个人罢咧,难道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底是祝国祝民,有些灵验,人才信服。”凤姐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这么,我明儿去试试。你庙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我心里的事签上批的出?批的出来我从此就信了。”大了道:“我们的签最是灵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贾母道:“既这么着,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说着,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请了安,回去不提。
这里凤姐勉强紥挣着,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着平儿并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大了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凤姐儿也无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于是叩头拾起一看,只见写着“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签薄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一见这几个字,吃一大惊,惊问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凤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这一段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书的,我们还告诉他重着奶奶的名字不要叫呢。”凤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说着,又瞧底下的,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爷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来,顺便还家,奶奶可不是‘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与丫头。凤姐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摆了斋来,凤姐只动了一动,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凤姐回至家中,见了贾母王夫人等,问起签来,命人一解,都欢喜非常,“或者老爷果有此心,咱们走一趟也好。”凤姐儿见人人这么说,也就信了。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这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宝钗,正要问时,只见宝钗进来。宝玉问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见。”宝钗笑道:“我给凤姐姐瞧一回签。”宝玉听说,便问是怎么样的。宝钗把签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说好的。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原故,后来再瞧罢了。”宝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儿你又偏生看出缘故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说?”宝钗正要解说,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丫头过来请二奶奶。宝钗立刻过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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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回 宁国府骨肉病灾祲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唤宝钗,宝钗连忙过来,请了安。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如今要出嫁了,只得你们作嫂子的大家开导开导他,也是你们姊妹之情。况且他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你们两个也很合的来。只是我听见说宝玉听见他三妹妹出门子,哭的了不的,你也该劝劝他。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二嫂子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你还心地明白些,诸事也别说只管吞着不肯得罪人,将来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担子。”宝钗答应着。王夫人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二嫂子昨儿带了柳家媳妇的丫头来,说补在你们屋里。”宝钗道:“今日平儿才带过来,说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道:“是呦,你二嫂子和我说,我想也没要紧,不便驳他的回。只是一件,我见那孩子眉眼儿上头也不是个很安顿的。起先为宝玉房里的丫头狐狸似的,我撵了几个,那时候你也知道,不然你怎么搬回家去了呢。如今有你,自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诉你,不过留点神儿就是了。你们屋里就是袭人那孩子还可以使得。”宝钗答应了,又说了几句话,便过来了。饭后到了探春那边,自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
次日,探春将要起身,又来辞宝玉。宝玉自然难割难分。探春便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后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于是探春放心,辞别众人,竟上轿登程,水舟车陆而去。
先前众姊妹们都住在大观园中,后来贾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宝玉娶亲,林黛玉一死,史湘云回去,宝琴在家住着,园中人少,况兼天气寒冷,李纨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旧所。到了花朝月夕,依旧相约顽耍。如今探春一去,宝玉病后不出屋门,益发没有高兴的人了。所以园中寂寞,只有几家看园的人住着,那日尤氏过来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车,便从前年在园里开通宁府的那个便门里走过去了。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发热,紥挣一两天,竟躺倒了。日间的发烧犹可,夜里身热异常,便谵语绵绵。贾珍连忙请了大夫看视。说感冒起的,如今缠经,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谵语不清,如有所见,有了大秽即可身安。尤氏服了两剂,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
贾珍着急,便叫贾蓉来打听外头有好医生再请几位来瞧瞧。贾蓉回道:“前儿这位太医是最兴时的了。只怕我母亲的病不是药治得好的。”贾珍道:“胡说,不吃药难道由他去罢。”贾蓉道:“不是说不治。为的是前日母亲从西府去,回来是穿着园子里走来家的,一到了家就身上发烧,别是撞客着了罢?外头有个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灵,不如请他来占卦占卦。看有信儿呢,就依着他,要是不中用,再请别的好大夫来。”贾珍听了,即刻叫人请来。坐在书房内喝了茶,便说:“府上叫我,不知占什么事?”贾蓉道:“家母有病,请教一卦。”毛半仙道:“既如此,取净水洗手,设下香案。让我起出一课来看就是了。”一时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怀里掏出卦筒来,走到上头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手内摇着卦筒,口里念道:“伏以太极两仪,絪缊交感。图书出而变化不穷,神圣作而诚求必应。兹有信官贾某,为因母病,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鉴临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先请内像三爻。”说着,将筒内的钱倒在盘内,说“有灵的头一爻就是交。”拿起来又摇了一摇,倒出来说是单。第三爻又是交。检起钱来,嘴里说是:“内爻已示,更请外像三爻,完成一卦。”起出来是单拆单。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铜钱,便坐下问道:“请坐,请坐。让我来细细的看看。这个卦乃是‘未济’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财,晦气是一定该有的。如今尊驾为母问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动出官鬼来。五爻上又有一层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轻的。还好,还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世爻上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克鬼的。况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变鬼,恐怕令尊大人也有些关碍。就是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说完了,便撅着胡子坐着。贾蓉起先听他捣鬼,心里忍不住要笑,听他讲的卦理明白,又说生怕父亲也不好,便说道:“卦是极高明的,但不知我母亲到底是什么病?”毛半仙道:“据这卦上世爻午火变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结。若要断得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断得准。”贾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毛半仙道:“知道些。”贾蓉便要请教,报了一个时辰。毛先生便画了盘子,将神将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这课叫做‘魄化课’。大凡白虎乃是凶将,乘旺像气受制,便不能为害。如今乘着死神死煞及时令囚死,则为饿虎,定是伤人。就如魄神受惊消散,故名‘魄化’。这课像说是人身丧鬼,忧患相仍,病多丧死,讼有忧惊。按像有日暮虎临,必定是傍晚得病的。像内说,凡占此课,必定旧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响。如今尊驾为大人而占,正合着虎在阳忧男,在阴忧女。此课十分凶险呢。”贾蓉没有听完,唬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说得很是。但与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碍么?”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着头又咕哝了一会子,便说“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贵神救解,谓之‘魄化魂归’。先忧后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贾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禀贾珍,说是:“母亲的病是在旧宅傍晚得的,为撞着什么伏尸白虎。”贾珍道:“你说你母亲前日从园里走回来的,可不是那里撞着的。你还记得你二婶娘到园里去,回来就病了。他虽没有见什么,后来那些丫头老婆们都说是山子上一个毛烘烘的东西,眼睛有灯笼大,还会说话,把他二奶奶赶了回来,唬出一场病来。”贾蓉道:“怎么不记得。我还听见宝叔家的茗烟说,晴雯是做了园里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乐,必定他也是管什么花儿了。想这许多妖怪在园里,还了得!头里人多阳气重,常来常往不打紧。如今冷落的时候,母亲打那里走,还不知踹了什么花儿呢,不然就是撞着那一个。那卦也还算是准的。”贾珍道:“到底说有妨碍没有呢?”贾蓉道:“据他说,到了戌日就好了。只愿早两天好,或除两天才好。”贾珍道:“这又是什么意思?”贾蓉道:“那先生若是这样准,生怕老爷也有些不自在。”
正说着,里头喊说“奶奶要坐起到那边园里去,丫头们都按捺不住。”贾珍等进去安慰定了。只闻尤氏嘴里乱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地下这些人又怕又好笑。贾珍便命人买些纸钱送到园里烧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到了戌日,也就渐渐的好起来。由是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大观园中有了妖怪。唬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灌溉果蔬。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鸟兽逼人,甚至日里也是约伴持械而行。过了些时,果然贾珍患病。竟不请医调治,轻则到园化纸许愿,重则详星拜斗。贾珍方好,贾蓉等相继而病。如此接连数月,闹得两府俱怕。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妖。园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荣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封固,再无人敢到园中。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
却说晴雯的表兄吴贵正住在园门口,他媳妇自从晴雯死后,听见说作了花神,每日晚间便不敢出门。这一日吴贵出门买东西,回来晚了。那媳妇子本有些感冒着了,日间吃错了药,晚上吴贵到家,已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那媳妇子不妥当,便都说妖怪爬过墙吸了精去死的。于是老太太着急的了不得,替另派了好些人将宝玉的住房围住,巡逻打更。这些小丫头们还说,有的看见红脸的,有的看见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得宝玉天天害怕。亏得宝钗有把持的,听得丫头们混说,便唬吓着要打,所以那些谣言略好些。无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静,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独有贾赦不大很信,说:“好好园子,那里有什么鬼怪!”挑了个风清日暖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手内持着器械,到园踹看动静。众人劝他不依。到了园中,果然阴气逼人。贾赦还紥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缩脑。内中有个年轻的家人,心内已经害怕,只听呼的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五色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唬得嗳哟一声,腿子发软,便躺倒了。贾赦回身查问,那小子喘嘘嘘的回道:“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须绿衣青裳一个妖怪走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贾赦听了,便也有些胆怯,问道:“你们都看见么?”有几个推顺水船儿的回说:“怎么没瞧见,因老爷在头里,不敢惊动罢了。奴才们还撑得住。”说得贾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来,吩咐小子们:“不要提及,只说看遍了,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实也相信,要到真人府里请法官驱邪。岂知那些家人无事还要生事,今见贾赦怕了,不但不瞒着,反添些穿凿,说得人人吐舌。
贾赦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事驱邪逐妖。择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上供三清圣像,旁设二十八宿并马、赵、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香花灯烛设满一堂,钟鼓法器排两边,插着五方旗号。道纪司派定四十九位道众的执事,净了一天的坛。三位法官行香取水毕,然后擂起法鼓,法师们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宫八卦的法衣,踏着登云履,手执牙笏,便拜表请圣。又念了一天的消灾驱邪接福的《洞元经》,以后便出榜召将。榜上大书“太乙混元上清三境灵宝符录演教大法师行文敕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
那日两府上下爷们仗着法师擒妖,都到园中观看,都说:“好大法令!呼神遣将的闹起来,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挤到坛前。只见小道士们将旗幡举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着法水,一位捧着七星皂旗,一位举着桃木打妖鞭,立在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词,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本家领着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洒了法水,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牌令,将七星旗祭起,众道士将旗幡一聚,接下打怪鞭望空打了三下。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着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么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禁,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撤坛谢将。
贾赦恭敬叩谢了法师。贾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个不住,说:“这样的大排场,我打量拿着妖怪给我们瞧瞧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里知道是这样收罗,究竟妖怪拿去了没有?”贾珍听见骂道:“糊涂东西,妖怪原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如今多少神将在这里,还敢现形吗!无非把这妖气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了。”众人将信将疑,且等不见响动再说。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惊小怪,往后果然没人提起了。贾珍等病愈复原,都道法师神力。独有一个小子笑说道:“头里那些响动我也不知道,就是跟着大老爷进园这一日,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了,拴儿吓离了眼,说得活像。我们都替他圆了个谎,大老爷就认真起来。倒瞧了个很热闹的坛场。”众人虽然听见,那里肯信,究无人住。
一日,贾赦无事,正想要叫几个家下人搬住园中,看守房屋,惟恐夜晚藏匿奸人。方欲传出话去,只见贾琏进来,请了安,回说今日到他大舅家去听见一个荒信,“说是二叔被节度使参进来,为的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请旨革职的事。”贾赦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谣言罢。前儿你二叔带书子来说,探春于某日到了任所,择了某日吉时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风恬浪静,合家不必挂念。还说节度认亲,倒设席贺喜,那里有做了亲戚倒提参起来的。且不必言语,快到吏部打听明白就来回我。”
贾琏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来便说:“才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这信是准的。正在吏部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江西引见知县,说起我们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在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说我们二叔是个好人。不知怎么样这回又参了。想是忒闹得不好,恐将来弄出大祸,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参的,倒是避重就轻的意思也未可知。”贾赦未听说完,便叫贾琏:“先去告诉你婶子知道,且不必告诉老太太就是了。”贾琏去回王夫人。未知有何话说,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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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话说贾琏到了王夫人那边,一一的说了。次日到了部里打点停妥,回来又到王夫人那边,将打点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便道:“打听准了么?果然这样,老爷也愿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是何尝做得的!若不是那样的参回来,只怕叫那些混帐东西把老爷的性命都坑了呢!”贾琏道:“太太那里知道?”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便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便由着他们闹去,若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贾琏道:“婶子说得很是。方才我听见参了,吓的了不得,直等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子的声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说得宽缓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听打听。”
贾琏答应了,才要出来,只见薛姨妈家的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到王夫人里间屋内,也没说请安,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王夫人听了,便问:“闹出什么事来?”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涂东西!有要紧事你到底说啊!”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出来怎么办!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着不懂,便急着道:“究竟要爷们去干什么事?”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便啐道:“这种女人死,死了罢咧,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说着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气,又好笑,说:“这婆子好混帐。琏哥儿,倒不如你过去瞧瞧,别理那糊涂东西。”那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他,他便赌气跑回去了。这里薛姨妈正在着急,再等不来,好容易见那婆子来了,便问:“姨太太打发谁来?”婆子叹说道:“人最不要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糊涂。”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了?”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薛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时省悟道:“是啊,这么着我还去。”
正说着,只见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恼,回说:“我婶子知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再说不明,着急得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里料理。该怎么样,姨太太只管说了办去。”薛姨妈本来气得干哭,听见贾琏的话,便笑着说:“倒要二爷费心。我说姨太太是待我们最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二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便说:“不为别的事,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贾琏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妈道:“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蓬头赤脚的疯闹。后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后倒擦脂抹粉的起来。我若说他,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有一天不知怎么样来要香菱去作伴,我说:‘你放着宝蟾,还要香菱做什么,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招气生。’他必不依。我没法儿,便叫香菱到他屋里去。可怜这香菱不敢违我的话,带着病就去了。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欢。你大妹妹知道了,说:‘只怕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头几天香菱病着,他倒亲手去做汤给他吃,那知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只说必要迁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好。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做了两碗汤来,自己说同香菱一块儿喝。隔了一回,听见他屋里两只脚蹬响,宝蟾急的乱嚷,以后香菱也嚷着扶着墙出来叫人。我忙着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在地下乱滚,两手在心口乱抓,两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只管直嚷,闹了一回就死了。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宝蟾便哭着来揪香菱,说他把药药死了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这么样的人,再者他病的起还起不来,怎么能药人呢。无奈宝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爷,这叫我怎么办!只得硬着心肠叫老婆子们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便把房门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门开了才告诉去的。二爷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么好?”贾琏道:“夏家知道了没有?”薛姨妈道:“也得撕掳明白了才好报啊。”贾琏道:“据我看起来,必要经官才了得下来。我们自然疑在宝蟾身上,别人便说宝蟾为什么药死他奶奶,也是没答对的。若说在香菱身上,竟还装得上。”正说着,只见荣府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也不回避。宝钗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贾琏,便往里间屋里同宝琴坐下。薛姨妈也将前事告诉一遍。宝钗便说:“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香菱药死的了么?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起宝蟾来问他呀。一面便该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的是。”薛姨妈听见有理,便问贾琏。贾琏道:“二妹子说得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有照应得。只是要捆宝蟾放香菱倒怕难些。”薛姨妈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怨着急,一时寻死,又添了一条人命,才捆了交给宝蟾,也是一个主意。”贾琏道:“虽是这么说,我们倒帮了宝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宝钗就派了带来几个女人帮着捆宝蟾。只见香菱已哭得死去活来,宝蟾反得意洋洋。以后见人要捆他,便乱嚷起来。那禁得荣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竟开着门,好叫人看着。这里报夏家的人已经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消索,又记挂女儿,新近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帐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那里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一乾兄弟又是个蠢货,虽也有些知觉,只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只见薛家的人来,心里就想又拿什么东西来了。不料说这里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气得乱嚷乱叫。金桂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为什么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那顾什么脸面。儿子头里就走,他跟了一个破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辆破车,便跑到薛家。
进门也不打话,便儿一声肉一声的要讨人命。那时贾琏到刑部托人,家里只有薛姨妈、宝钗、宝琴、何曾见过个阵仗,都吓得不敢则声。便要与他讲理,他们也不听,只说:“我女孩儿在你家得过什么好处,两口朝打暮骂的。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着把女婿弄在监里,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叫人药死了他,倒说是服毒!他为什么服毒!”说着,直奔着薛姨妈来。薛姨妈只得后退,说:“亲家太太且请瞧瞧你女儿,问问宝蟾,再说歪话不迟。”那宝钗宝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里边着急。恰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照看,一进门来,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哭骂。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这么遭塌呀。”那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这就是我亲戚贾府里的。”金桂的母亲便说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能够叫姑爷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着,便拉薛姨妈说:“你到底把我女儿怎样弄杀了?给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劝说:“只管瞧瞧,用不着拉拉扯扯。”便把手一推。夏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道:“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着,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着。里头跟宝钗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着来瞧,恐怕周瑞家的吃亏,齐打伙的上去半劝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说着,仍奔薛姨妈拼命。地下的人虽多,那里挡得住,自古说的“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贾琏带了七八个家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里收拾收拾,刑部里头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在头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亲见这个光景,也不知是贾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里原想看见女儿尸首先闹了一个稀烂再去喊官去,不承望这里先报了官,也便软了些。薛姨妈已吓糊涂了。还是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践起姨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那里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里头混撒村混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贾琏道:“这回子不用和他讲理,等一会子打着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所在,里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们姑娘么,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么!”家人们做好做歹压伏住了。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宝蟾药死他主子了,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了不成!现在把宝蟾捆着,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个屋里住,故此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眼看看刑部相验,问出道理来才是啊。”
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孤,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儿屋里,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来。宝蟾见是他家的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药死我们姑娘!”那时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胡说,昨日奶奶喝了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金桂的母亲听未说完,就奔香菱。众人拦住。薛姨妈便道:“这样子是砒霜药的,家里决无此物。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才赖不去。如今把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众婆子上来抬放。宝钗道:“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检点检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并没有什么,便撩开了。宝蟾看见道:“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得慌,奶奶家去与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金桂的母亲便依着宝蟾的所在取出匣子,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便说:“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宝钗叫人打开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金桂的母亲心里也虚了好些,见薛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那里知道。”周瑞家的道:“亲家太太别这么说呢。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么说不知!”这宝蟾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自己每每带回家去,我管得么。”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了,回来相验便是这么说。”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琏二爷说,别放了夏家的人。”
里面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宝蟾道:“如今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大。”宝琴道:“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琏二哥哥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金桂的母亲着了急道:“这宝蟾必是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若这么说,必是宝蟾药死了的。”宝蟾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金桂的母亲还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么呢。”金桂的母亲恨的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宝蟾气得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
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帐糊涂行子。要是能够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后来看见与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教他什么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了自己呢?”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香菱道:“头几天我病得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紥挣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呢,偏又头晕起来。只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到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了过来。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薛姨妈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终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那里见来的,一时再想不出来。从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耶!”
雨村原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玉钗”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从容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听说出贾字来,益发无疑,便从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受任贵乡,始知老先生超悟尘凡,飘举仙境。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未由再觐仙颜。今何幸于此处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雨村复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隐,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炼有成,未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子于心何忍!”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正无主意,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合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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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才进的那庙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炎烧天,飞灰蔽目。雨村心想,“这也奇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这火从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方才见这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因腹内疼痛,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火起,特赶来禀知老爷。并没有见有人出来。”雨村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里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那人只得答应了伺候。
雨村过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着,前呼后拥的走着。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赖,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雨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雨村听了生气,叫人:“打这金刚,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实的打了几鞭。倪二负痛,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笑道:“原来是这么个金刚么。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慢慢的问你。”众衙役答应,拴了倪二,拉着便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进内复旨回曹,那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两传说:“倪二仗着有些力气,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里,只怕不轻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急得哭了。众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听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间壁贾二爷和他好,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即和母亲说了。
娘儿两个去找贾芸。那日贾芸恰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倒茶。倪家母女即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情放出来”。贾芸一口应承,说:“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贾大人全仗我家的西府里才得做了这么大官,只要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母女欢喜,回来便到府里告诉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贾二爷,他满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欢。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姐送礼不收,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荣府的门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才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报;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贾芸到府上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等回来我们替回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奶奶的安”,生恐门上厌烦,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着说:“二爷常说府上是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谁敢不依。如今还是府里的一家,又不为什么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二爷了。”贾芸脸上下不来,嘴里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里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不得今儿说了就放。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
岂知贾芸近日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着,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与我,买了香料送给他,才派我种树。如今我没有钱去打点,就把我拒绝。他也不是什么好的,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本家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谅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知外头的声名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都等着。贾芸无言可支,便说道:“西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瑞的亲戚冷子兴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贾芸不好意思,心里发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人将倪二弄了出来,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么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气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若是我倪二闹出来,连两府里都不干净!”他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便是这样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倪二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头!我在监里的时候,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内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倒说,这里的贾家小一辈子并奴才们虽不好,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犯了事。我打听打听,说是和这里贾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放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便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样倚势欺人,怎样盘剥小民,怎样强娶有男妇女,叫他们吵嚷出来,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这一闹起来,叫你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罢!他又强占谁家的女人来了,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里那里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赌场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还和我商量。我倒劝他才了事的。但不知这小张如今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出个主意叫贾老二死,给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爷才罢了。你倒不理我了!”说着,倒身躺下,嘴里还是咕咕嘟嘟的说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不题。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说着,掉下泪来。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们在一处的。”正说着,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火烧庙去的回来了回话。”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打千请了安,回说:“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不等火灭,便冒火进去瞧那个道士,岂知他坐的地方多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定烧死了。那烧的墙屋往后塌去,道士的影儿都没有,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寻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老爷不信,想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见,小的这么一拿,岂知都成了灰了。”雨村听毕,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了出去。回到房中,并没提起士隐火化之言,恐他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人,将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着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后又道喜,问:“一路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了去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正说着,只听里头传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里头等着。等了好一回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迎上去接着,问:“有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么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些什么?”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旁边,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湖州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了?’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妻女,还成事么!’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众人道:“本来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到不奇,倒是都姓贾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处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竟主上记着一个贾字不好。”众人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贾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现在我们家里两个世袭,这也无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贾政道:“京官虽然无事,我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说不齐了。”众人道:“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辈身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么?”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有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神就是了。”众人说毕,举手而散。
贾政然后回家,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着,请贾母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堂迎接。贾政先到了贾母那里拜见了,陈述些违别的话。贾母问探春消息。贾政将许嫁探春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阳,虽没有亲见,听见那边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太太的安;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贾母始则因贾政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下不悦。后听贾政将官事说明,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喜,便笑着叫贾政出去。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内,王夫人等见过,宝玉贾琏替另拜见。贾政见了宝玉果然比起身之时脸面丰满,倒觉安静,并不知他心里糊涂,所以心甚喜欢,不以降调为念,心想“幸亏老太太办理的好。”又见宝钗沈厚更胜先时,兰儿文雅俊秀,便喜形于色。独见环儿仍是先前,究不甚钟爱。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家书未报,今日又初到家,正是喜欢,不便直告,只说是病着。岂知宝玉心里已如刀绞,因父亲到家,只得把持心伺候。王夫人家筳接风,子孙敬酒。风姐虽是侄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宝钗等递酒。贾政便叫:“递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罢。”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分派已定,贾政与王夫人说些别后的话,余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贾政先提王子腾的事来,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贾政又说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将黛玉已死的话告诉。贾政反吓了一惊,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旁边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说些喜欢的话,便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子侄都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了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来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起你家里更不比往前,诸事要谨慎才好。你年纪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听。不是才回家便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贾珍等脸涨得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么。贾政也就罢了。回归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只说宝玉因昨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伤心。直待贾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泪。回到房中,见宝钗和袭人等说话,他便独坐外间纳闷。宝钗叫袭人送过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爷查问工课,所以如此,只得过来安慰。宝玉便借此说:“你们今夜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这时更不如从前,三言可忘两语,老爷瞧了不好。你们睡罢,叫袭人陪着我。”宝钗听去有理,便自己到房先睡。
宝玉轻轻的叫袭人坐着,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是紫鹃见了我,脸上嘴里总有气似的,须得你去解释开了他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我倒喜欢,怎么又定到这上头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儿。好姐姐,你快去叫他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我所以央你去说明白了才好。”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他的心么?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的,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人了!”说着这话便瞧瞧里头,用手一指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一个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说个明白,他自己死了也不怨我。你是听见三姑娘他们说的,临死恨怨我。那紫鹃为他姑娘,也恨得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他死了,我老实告诉你罢,我还做个祭文去祭他。那时林姑娘还亲眼见的。如今林姑娘死了,莫非倒不如晴雯么,死了连祭都不能祭一祭。林姑娘死了还有知的,他想起来不要更怨我么!”袭人道:“你要祭便祭去,要我们做什么?”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不知道我如今一点灵机都没有了。若祭别人,胡乱却使得;若是他断断俗俚不得一点儿的。所以叫紫鹃来问,他姑娘这条心他们打从那样上看出来的。我没病的头里还想得出来,一病以后都不记得。你说林姑娘已经好了,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时候我不去,他怎么说?我病时候他不来,他也怎么说?所以有他的东西,我诓了过来,你二奶奶总不叫我动,不知什么意思。”袭人道:“二奶奶惟恐你伤心罢了,还有什么!”宝玉道:“我不信。既是他这么念我,为什么临死把诗稿烧了,不留给我作个纪念?又听见说天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里有他没有。”袭人道:“你这话益发糊涂了,怎么一个人不死就搁上一个空棺材当死了人呢。”宝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脱胎去的。好姐姐姐,你倒底叫了紫鹃来。”袭人道:“如今等我细细的说明了你的心,他若肯来还好,若不肯来,还得费多少话。就是来了,见你也不肯细说。据我主意,明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问他,或者倒可仔细。遇着闲空儿我再慢慢的告诉你。”宝玉道:“你说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着急。”正说着,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袭人姐姐必是说高了兴了,忘了时候儿了。”袭人听道:“可不是,该睡了,有话明儿再说罢。”宝玉无奈,只得含愁进去,又向袭人耳边道:“明儿不要忘了。”袭人笑说:“知道了。”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了。何不和二奶奶说了,就到袭人那边睡去,由着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宝玉摆手道:“不用言语。”袭人恨道:“小蹄子,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撕你!”回转头来对宝玉道:“这不是二爷闹的,说了四更的话,总没有说到这里。”一面说,一面送宝玉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宝玉无眠,到了明日,还思这事。只闻得外头传进话来说:“众亲朋因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辞,说:‘唱戏不必,竟在家里备了水酒,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于是定了后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诉。”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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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车来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贾政听了,心想:“赵老爷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说:“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正说着,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贾政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贾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贾政正要带笑叙话,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众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便转过一付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却撩衣勒臂,专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维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闹,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抄查登帐。”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去再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赵堂官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便慢慢的站起来要走,又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回儿又有一起人来拦住王爷,就回说:“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却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命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里喜欢说:“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着,也迎出来。
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意:‘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好不喜欢,便与北静王坐下,着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赵堂官走了,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挑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与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帐。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得乱腾腾的了。”西平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众人命带了上来。贾政跪了请安,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政老放心。”便将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老家产呈出,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一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混乱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这地位,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与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产。’我听了着忙,正要进房拿要紧东西,被一伙人浑推浑赶出来的。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收拾。”王邢二夫人等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那时一屋子人拉那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怕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活来。还亏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过气来,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唬死,暂且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
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像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荣国赐第,俱一一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贾琏在旁边窃听,只不听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两家王爷问贾政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余俱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着,上轿出门。贾政等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犹是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进内瞧老太太,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事。”贾政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不知要怎样。贾政无心查问,一直到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围住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团。因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请老太太安心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贾政恐哭坏老母,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总封锁,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邢夫人无处可走,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舍亦上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谅凤姐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来觉着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哭了几声,如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请定定神罢。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禁得住。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擉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却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说着撞头。众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这是奉旨的事。你且这里歇歇,听个信儿再说。”贾政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父在那里。”贾政道:“来得好,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说,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便烦去打听打听,“就有好亲,在火头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完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内闻得,有两位御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款还轻;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曾告过的。”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复旨的信,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就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便在路上说,‘祖宗掷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大家也好施威。’”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贾政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