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瑜赤壁。乱石崖,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昔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后,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话说这篇词,乃《念奴娇》,是这故宋时东坡先生题咏赤壁怀古。汉末三分,曹操起兵百万之众,水陆并进。被周瑜用火,孔明祭风,跨江一战,杀得血染波红,尸如山叠。为何自家引这一段故事,将大比小?说不了江州城外白龙庙中,梁山泊好汉小聚义,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共是一十七人,领带着八九十个悍勇壮健小喽啰;浔阳江上来接应的好汉,张顺、张横、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筹好汉,也带四十余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接应;城里黑旋风李逵引众人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义。只听得小喽啰报道:“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
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众好汉呐声喊,都挺手中军器,齐出庙来迎敌。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李俊同张顺、三阮整顿船只。就江边看时,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七千:马军当先,都是顶盔衣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背后步军簇拥,摇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先轮着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花荣见前面的马军都扎住了枪,只怕李逵着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望着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马去。那一伙马军吃了一惊,各自奔命,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了一半。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杀得那官军尸横遍野,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
众多好汉拖转黑旋风,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开江便走。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穆弘邀请众好汉到庄内学堂上,穆太公出来迎接。宋江等众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劳神,且请客房中安歇,将息贵体。”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械。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排下筵席,管待众头领。饮酒中间,说起许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众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于缧绁!”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要跟我来,我又不曾叫他!”众人听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人宋江、戴院长,若无众好汉相救时,皆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厮,无中生有,要害我们,这冤仇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做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晁盖道:“贤弟众人在此,我们众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贼,已有提备,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仇,也未为晚矣。”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勾得来。一者山遥路远,二乃江州必然申开明文,几时得来,不要痴想。只是趁这个机会,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备,难以报仇。”花荣道:“哥哥见得是。然虽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径,不知他地理如何。可先得个人去那里城中探听虚实,也要看无为军出没的路径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后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说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处无为军最熟。我去探听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贤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当日别了众人,自去了。
只说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弘庄上商议要打无为军一事,整顿军器枪刀,安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提备,众人商量已了。只见薛永去了五日回来,带将一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宋江。宋江看那人时,但见:
黑廋身材两眼鲜,智高胆大性如绵。
荆湖第一裁缝手,侯健人称通臂猿。
宋江并众头领看见薛永引这个人来,宋江便问道:“兄弟,这位壮士是谁?”薛永答道:“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江湖上人称他第一手裁缝,端的是飞针走线;更兼惯习枪棒,曾拜薛永为师。人都见他瘦,因此唤他做通臂猿。见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因见了小弟,就请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议。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数,自然义气相投。宋江便问江州消息,无为军路径如何。薛永说道:“如今蔡九知府计点官军百姓,被杀死有五百余人,带伤中箭者不计其数,见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日中后便关,出入的好生盘问得紧。原来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黄文炳那厮三回五次点拨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见劫了法场,城中甚慌,晓夜提备。小弟又去无为军打听,正撞见侯健这个兄弟出来食饭,因是得知备细。”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只爱习学枪棒,多得薛师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黄通判特取小人来无为军他家做衣服,因出来行食,遇见师父,题起仁兄大名,说出此一节事来。小人要结识仁兄,特来报知备细。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唤做黄文烨,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这黄文烨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桥补路,塑佛斋僧,扶危济困,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他黄佛子。这黄文炳虽是罢闲通判,心里只要害人。胜如己者妒之,不如己者害之。只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他弟兄两个分开做两处住,只在一条巷内出入,靠北门里便是他家。黄文炳贴着城住,黄文烨近着大街。小人在他那里做生活,打听得黄通判回家来说:‘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瞒过了,却是我点拨他,教知府先斩了然后奏去。’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做这等短命促掐的事!于你无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祸。’这两日听得劫了法场,好生吃惊。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与他计较,尚未回来。”宋江道:“黄文炳隔着他哥哥家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开的,如今只隔着中间一个菜园。”宋江道:“黄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几房头?”侯健道:“男子妇人通有四十五口。”宋江道:“天教我报仇,特地送这个人来。虽是如此,全靠众弟兄维持。”众人齐声应道:“当以死向前。正要驱除这等赃滥奸恶之人,与哥哥报仇雪恨,当效死力!”宋江又道:“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计,只望众人扶助扶助。”众头领齐声道:“专听哥哥指教。”宋江道:“有烦穆太公对付八九十个叉袋,又要百十束芦柴,用着五只大船,两只小船。央及张顺、李俊驾两只小船,在江面上与他如此行。五只大船上,用着张横、三阮、童威和识水的人护船。此计方可。”穆弘道:“此间芦苇、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着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点为期,只听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教白胜上城策应。先插一条白绢号带,近黄文炳家,便是上城去处。再又教石勇、杜迁扮做丐者,去城门边左近埋伏,只看火起为号,便下手杀把门军士。李俊、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绰,等候策应。”
宋江分拨已定,薛永、白胜、侯健先自去了。随后再是石勇、杜迁扮做丐者,身边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这里是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上船装载。众好汉至期,各各拴缚了,身上都准备了器械。船舱里埋伏军汉。众头领分拨下船:晁盖、宋江、花荣在童威船上,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在张横船上,戴宗、刘唐、黄信在阮小二船上,吕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贵、宋万在穆太公庄,看理江州城里消息。先使童猛棹一只打渔快船,前去探路。小喽啰并军健都伏在舱里,大众庄客水手撑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为军来。那条大江周接三江,浔阳江、扬子江从四川只到大海,一派本计九千三百里,作呼为万里长江。中间通着多少去处。有名的是云梦泽,邻接着洞庭湖。古人有诗为证:
万里长江水似倾,重湖七泽共流行。
滔滔骇浪应知险,渺渺洪涛谁不惊。
千古战争思晋宋,三分割据想英灵。
乾坤草昧生豪杰,搔动貔貅百万兵。
当夜五只棹船装载许多人伴,径奔无为军来。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参寥子有首诗,题这江景,道是:
惊涛滚滚烟波杳,月淡风清九江晓。
欲从舟子问如何,但觉庐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后,大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拣那有芦苇深处,一字儿缆定了船只。只见童猛回船来报道:“城里并无些动静。”宋江便叫手下众人,把这沙土布袋和芦苇干柴,都搬上岸,望城边来。听那更鼓时,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喽啰各各驮了沙土布袋并芦柴,就城边堆垛了。众好汉各挺手中军器。只留张横、三阮、两童守船接应,其余头领都奔城边来。望城上时,约离北门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带铃鹁鸽。只见城上一条竹竿,缚着白号带,风飘起来。宋江见了,便叫军士就这城边堆起沙土布袋。分付军汉,一面挑担芦苇油柴上城。只见白胜已在那里接应等候,把手指与众军汉道:“只那条巷便是黄文炳住处。”宋江问白胜道:“薛永、侯健在那里?”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文炳家里去了,只等哥哥到来。”宋江又问道:“你曾见石勇、杜迁么?”白胜道:“他两个在城门边左近伺候。”宋江听罢,引了众好汉下城来,径到黄文炳门前,却见侯健闪在房檐下。宋江唤来,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园门开了,放他军士把芦苇油柴堆放里面。可教薛永寻把火来点着,却去敲黄文炳门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什物搬来寄顿。’敲得门开,我自有摆布。”
宋江教众好汉分几个把住两头。侯健先去开了菜园门,军汉把芦柴搬来堆在里面。侯健就讨了火种,递与薛永,将来点着。侯健便闪出来,却去敲门,叫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搬来寄顿。快开门则个!”里面听得,便起来看时,望见隔壁火起,连忙开门出来。晁盖、宋江等呐声喊杀将入去。众好汉亦各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只不见了文炳一个。众好汉把他从前酷害良民,积攒下许多家私金银,收拾俱尽。大哨一声,众多好汉都扛了箱笼家财,却奔城上来。
且说石勇、杜迁见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杀把门军人。又见前街邻舍,拿了水桶梯子,都来救火。石勇、杜迁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们是梁山泊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仇,不干你百姓事。你们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来闲管事!”众百姓还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只见黑旋风李逵轮起两把板斧,着地卷将来。众邻舍方才呐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这边后巷也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驮了麻搭火钩,都奔来救火。早被花荣张起弓,当头一箭,射翻了一个,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那伙军汉一齐都退去了。只见薛永拿着火把,便就黄文炳家里,前后点着,乱乱杂杂火起。看那火时,但见:
黑云匝地,红焰飞天。焠律律走万道金蛇,焰腾腾散千团火块。狂风相助,雕梁画栋片时休;炎焰涨空,大厦高堂弹指没。骊山顶上,多应褒姒戏诸侯;赤壁坡前,有若周瑜施妙计。丙丁神忿怒,踏翻回禄火车;南陆将施威,鼓动祝融炉冶。咸阳宫殿焚三月,即墨城池纵万牛。冯夷卷雪罔施功,神术栾巴实难救。
当时石勇、杜迁已杀倒把门军士,李逵砍断了铁锁,大开了城门。一半人从城上出去,一半人从城门下出去。张横、三阮、两童都来接应,合做一处,扛抬财物上船。无为军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如何敢出来追赶。只得回避了。这宋江一行人众好汉,只恨拿不着黄文炳。都上了船去,摇开江,自投穆弘庄上来。不在话下。
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蒸天价红,满城中讲动,只得报知本府。这黄文炳正在府里议事,听得报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敝乡失火,急欲回家看觑!”蔡九知府听得,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黄文炳谢了知府,随即出来,带了从人,慌速下船,摇开江面,望无为军来。看见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红。梢公说道:“这火只是北门里火。”黄文炳见说了,心里越慌。看看摇到江心里,只见一只小船,从江面上摇过去了。不多时,又是一只小船摇将过来,却不径过,望着官船直撞将来。从人喝道:“甚么船,敢如此直撞来!”只见那小船上一个大汉跳起来,手里拿着挠钩,口里应道:“去江州报失火的船。”黄文炳便钻出来,问道:“那里失火?”那大汉道:“北门里黄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汉杀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烧着哩。”黄文炳失口叫声苦,不知高低。那汉听了,一挠钩搭住了船,便跳过来。黄文炳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而走,望江里踊身便跳。忽见江面上一只船,水底下早钻过一个人,把黄文炳劈腰抱住,拦头揪起,扯上船来。船上那个大汉,早来接应,便把麻索绑了。水底下活捉了黄文炳的便是浪里白跳张顺,船上把挠钩的便是混江龙李俊。两个好汉立在船上,那摇官船的梢公只顾下拜。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捉黄文炳这厮!你们自回去,说与那蔡九知府贼驴知道:“俺梁山泊好汉们权寄下他那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梢公道:“小人去说!”李俊、张顺拿了黄文炳过自己的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两个好汉棹了两只快船,径奔穆弘庄上来。早摇到岸边,望见一行头领都在岸上等候,搬运箱笼上岸。见说道拿得黄文炳,宋江不胜之喜。众好汉一齐心中大喜,说:“正要此人见面。”李俊、张顺早把黄文炳带上岸来。众人看了,监押着离了江岸,到穆太公庄上来。朱贵、宋万接着。众人入到庄里草厅上坐下。宋江把黄文炳剥了湿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宋江叫取一壶酒来,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三十位好汉,都把遍了。宋江大骂:“黄文炳!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有杀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谋我?你哥哥黄文烨与你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扶危济困,救贫拔苦,久闻你那城中都称他做黄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这厮在乡中只是害人,交结权势之人,浸润官长,欺压良善。胜如你的你便要妒他,不如你的你又要害他。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做黄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刺’!”黄文炳告道:“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晁盖喝道:“你那贼驴!怕你不死!你这厮早知今日,悔莫当初!”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撺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有诗为证:
文炳趋炎巧计乖,却将忠义苦挤排。
奸谋未遂身先死,难免剜心炙肉灾。
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下,众头领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事,但说不妨。兄弟们敢不听!”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便要结识天下好汉。奈缘是力薄才疏,家贫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愿。自从刺配江州,经过之时,多感晁头领并众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见父命严训,不曾肯住。正是天赐机会,于路直至浔阳江上,又遭际许多豪杰。不想小可不才,一时间酒后狂言,险累了戴院长性命。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又蒙协助报了冤仇,恩同天地。今日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只恐事发,反遭负累。烦可寻思。”说言未绝,李逵跳将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宋江道:“你这般粗卤说话!全在各人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众人议论道:“如今杀死了许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今若不随哥哥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宋江大喜,谢了众人。当日先叫朱贵和宋万前回山寨里去报知,次后分作五起进程:头一起便是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刘唐、杜迁、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吕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黄信、张横、张顺、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顺、王矮虎、穆弘、穆春、郑天寿、白胜。五起二十八个头领,带了一干人等,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各各分开,装载上车子。穆弘带了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赍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陆续去了,已自行动。穆弘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来。
且不说五起人马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五骑马,带着车仗人等,在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黄山门。宋江在马上与晁盖说道:“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伙在内?可着人催趱后面人马上来,一同过去。”说犹未了,已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宋江道:“我说么!且不要走动,等后面人马到来,好和他厮杀。”花荣便拈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各执朴刀,李逵拿着双斧,拥护着宋江,一齐趱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百个小喽啰,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江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个等你多时!会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饶了你们性命!”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宋江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那四筹好汉见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马,撇了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地下,说道:“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能勾见面!俺听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牢,只是不得个实信。前日使小喽啰直到江州来探望,回来说道:‘已有多少好汉闹了江州,劫了法场,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通判家。’料想哥哥必从这里来,节次使人路中来探望,不期今日得见仁兄之面。小寨里略备薄酒粗食,权当接风。请众好汉同到敝寨,盘桓片时。别当拜会。”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汉,逐一请问大名。为头的那人姓欧名鹏,祖贯是黄州人氏。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熬出这个名字,唤做摩云金翅。有诗为证:
黄州生下英雄士,力壮身强武艺精。
行步如飞偏出众,摩云金翅是欧鹏。
第二个好汉姓蒋名敬,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因此人都唤他做神算子。有诗为证:
高额尖峰智虑精,先明何处可屯兵。
湖南秀气生豪杰,神算人称蒋敬名。
第三个好汉姓马名麟,祖贯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他做铁笛仙。有诗为证:
铁笛一声山石裂,铜刀两口鬼神惊。
马麟形貌真奇怪,人道神仙再降生。
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庄家田户出身,惯使一把铁锹,有的是气力,亦能使枪轮刀。因此人都唤做九尾龟。有诗为证:
五短身材黑面皮,铁锹敢掘泰山基。
光州庄户陶宗旺,古怪人称九尾龟。
这四筹好汉接住宋江,小喽啰早捧过果盒,一大壶酒,两大盘肉,托过来把盏。先递晁盖、宋江,次递花荣、戴宗、李逵。与众人都相见了,一面递酒。没两个时辰,第二起头领又到了,一个个尽都相见。把盏已遍,邀请众位上山。两起十位头领,先来到黄门山寨内。那四筹好汉便叫椎牛宰马管待,却教小喽啰陆续下山接请后面那三起十八位头领上山来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汉已都来到了,尽在聚义厅上筵席相会。宋江饮酒中间,在席上开话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义。未知四位好汉肯弃了此处,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个好汉齐答道:“若蒙二位义士不弃贫贱,情愿执鞭坠镫。”宋江、晁盖大喜,便说道:“既是四位肯从大义,便请收拾起程。”众多头领俱各欢喜。在山寨住了一日,过了一夜。次日,宋江、晁盖仍旧做头一起下山,进发先去。次后依例而行,只隔着二十里远近而来。四筹好汉收拾起财帛金银等项,带领了小喽啰三五百人,便烧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这四个好汉,心中甚喜。于路在马上对晁盖说道:“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这许多好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蹋地与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说着闲话,不觉早来到朱贵酒店里了。
且说四个守山寨的头领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两个新来的萧让、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报知,每日差小头目棹船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学究等六人把了接风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里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坐?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晁盖道:“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江道:“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哥哥言之极当。”左边一带,是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共是四十人头领坐下了。大吹大擂,且吃庆喜筵席。
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说与众人:“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不干他己,却在知府面前胡言乱道,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水着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长又传了假书,以此黄文炳那厮撺掇知府,只要先斩后奏。若非众好汉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杀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戴宗慌忙喝道:“铁牛,你这厮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儿,须要听两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亦不许你胡言乱语,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李逵道:“嗳也!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的一个出来?我只吃酒便了。”众多好汉都笑。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过黄文炳的家财,赏劳了众多出力的小喽啰。取出原将来的信笼,交还戴院长收用。戴宗那里肯要,定教收放库内公支使用。晁盖叫众多小喽啰参拜了新头领李俊等,都参见了。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晁盖教向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众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数日,未知众位肯否?”晁盖便问道:“贤弟今欲要往何处?干甚么大事?”
宋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去处。有分教:枪刀林里,再逃一遍残生;山岭边傍,传授千年勋业。正是:只因玄女书三卷,留得清风史数篇。毕竟宋公明要往何处去走一遭,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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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诗曰:
为人当以孝为先,定省须教效圣贤。
一念不差方合义,寸心无愧可通天。
路通还道非侥幸,神授天书岂偶然。
遇宿逢高先降谶,宋江元是大罗仙。
话说当下宋江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如何?即目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着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此事恐老父受惊,性命存亡不保。宋江想念:‘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因老父生育之恩难报,暂离山寨,欲往敝乡,去家中搬取老父上山,昏定晨省,以尽孝敬,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养生送死,人子之道。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些少人马,一径去取了来。”宋江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州行移到济州,追捉家属,这一件不好。以此事不宜迟。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使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伴去时,必然惊吓乡里,反招不便。”晁盖道:“贤弟,路中倘有疏失,无人可救。”宋江道:“若为父亲,死而无怨。”当日苦留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戴了,提条短棒,腰带利刃,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
且说宋江过了渡,到朱贵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时却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庄里听得,只见宋清出来开门。见了哥哥,吃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你回家来怎地?”宋江道:“我特来家取父亲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两个赵都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土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弟。”宋江听了,惊得一身冷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来。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江只顾拣僻净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只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照亮。只听得叫道:“宋江休走!早来纳降!”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江!”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云,现出那轮明月。宋江方才认得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入来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江认的这个村口,欲待回身,却被背后赶来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里来,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但见:
墙垣颓损,殿宇倾斜。两廊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门前小鬼,折臂膊不显狰狞;殿上判官,无幞头不成礼数。供床上蜘蛛结网,香炉内蝼蚁营窠。狐狸常睡纸炉中,蝙蝠不离神帐里。料想经年无客过,也知尽日有云来。
宋江只得推开庙门,乘着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的身,心里越慌。只听的外面有人道:“多管只走在这庙里。”宋江听时,是赵能声音,急没躲处。见这殿上一所神厨,宋江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儿伏在厨内,气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只听的外面拿着火把,照将入来。宋江在神厨里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着四五十人,拿着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来。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阴灵遮护则个!神明庇佑!”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着神厨里。宋江道:“却不是天幸!”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内照一照。宋江道:“我这番端的受缚!”赵得一只手将朴刀杆挑起神帐,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烟冲将起来,冲下一片屋尘来,正落在赵得眼里,眯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对土兵们道:“这厮不在庙里,别又无路,却走向那里去了?”土兵众人答道:“多是这厮走入村中树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到那里去,这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却无路上的去,亦不怕他走了。都头只把住村口,他便会插翅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赵能、赵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宋江道:“却不是神明护佑!若还得了性命,必当重修庙宇,再建祠堂。阴灵保佑则个!”说犹未了,只听的有几个土兵在于庙门前叫道:“都头,在这里了。”赵能、赵得和众人一伙抢入来。宋江道:“却不又是晦气!这遭必被擒捉!”赵能到庙前问时:“在那里?”土兵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以定是却才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赵能道:“说的是。再仔细搜一搜看。”这伙人再入庙里来搜看。宋江道:“我命运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伙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曾翻过砖来。众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来。赵能道:“多是只在神厨里。却才兄弟看不仔细,我自照一照看。“一个土兵拿着火把,赵能一手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来看。”不看万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见神厨里卷起一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赵能道:“却又作怪,平地里卷起这阵恶风来!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罢休。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获。”赵得道:“只是神厨里不曾看得仔细,再把枪去搠一搠。”赵能道:“也是。”两个却待向前,只听的殿后又卷起一阵怪风,吹的飞砂走石,滚将下来。摇的那殿宇吸吸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侵人,毛发竖立。赵能情知不好,叫了赵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乐!”众人一哄都奔下殿来,望庙门外跑走。有几个攧翻了的,也有闪肭了腿的,扒的起来奔命。走出庙门,只听的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赵能再入来看时,两三个土兵跌倒在龙墀里,被树根钩住了衣服,死也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扯着衣裳叫饶。宋江在神厨里听了,忍不住笑。赵能把土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去。有几个在前面的土兵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的小鬼发作起来!我们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吃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众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说宋江在神厨里,口称惭愧道:“虽不被这厮们拿了,却怎能勾出村口去?”正在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的后面廊下有人出来。宋江道:“却又是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衣童子,径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请星主说话。”宋江那里敢做声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宋江听的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便从椅子底下钻将出来看时,却是两个青衣女童,侍立在此床边。宋江吃了一惊,却是两个泥神。只听的外面又说道:“宋星主,娘娘有请。”宋江分开帐幔,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女童,齐齐躬身,各打个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时,但见:
朱颜绿发,皓齿明眸。飘飘不染尘埃,耿耿天仙风韵。螺蛳髻山峰堆拥,凤头鞋莲瓣轻盈。领抹深青,一色织成银缕;带飞真紫,双环结就金霞。依稀阆苑董双成,仿佛蓬莱花鸟使。
当下宋江问道:“二位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主赴宫。”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请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识,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询问。”宋江道:“娘娘在何处?”青衣道:“只在后面宫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宋星主,从此间进来。”宋江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如此,却不来这里躲避,不受那许多惊恐!”宋江行着,觉道两边松树,香坞两行,夹种着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松树,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寻思道:“我倒不想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跟着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的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星门。宋江入的棂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主家。
宋江见了,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的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不敢动脚。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红亭柱,都挂着绣帘。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星主进来!”
宋江到大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龙凤砖阶。青衣入帘内奏道:“请至宋星主在阶前。”宋江到帘前御阶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乃下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悯!”御帘内传旨:“教请星主坐。”宋江那里敢抬头。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宋江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帘”,数个青衣早把朱帘卷起,搭在金钩上。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礼。”宋江恰才敢抬头舒眼,看见殿上金碧交辉,点着龙灯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执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床上,坐着那个娘娘。宋江看时,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像画难成。
那娘娘坐于九龙床上,手执白玉圭璋,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酒。”两下青衣女童执着奇花金瓶,捧酒过来斟在玉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执玉杯递酒来劝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辞,接过玉杯,朝娘娘跪饮了一杯。宋江觉道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上劝宋江。宋江战战兢兢,怕失了体面,尖着指头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来劝宋江,宋江又一饮而尽。娘娘法旨:“教再劝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宋江,宋江又饮了。仙女托过仙枣,又食了两枚。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再拜道:“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饮,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玉盘中,托出黄罗袱子,包着三卷天书,度与宋江。宋江拜受看时,可长五寸,阔三寸,厚三寸。不敢开看,再拜祗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他日功成果满,作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当记取,终身佩受,勿忘于心,勿泄于世。”宋江再拜:“愿受天言,臣不敢轻泄于世人。”娘娘法旨道:
“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
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
宋江听毕,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宋江便谢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棂星门,送至石桥边,青衣道:“恰才星主受惊,不是娘娘护佑,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下水里二龙相戏。”宋江凭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却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
宋江扒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时分。宋江把袖子里摸时,手里枣核三个,袖里帕子包着天书。摸将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宋江想道:“这一梦真乃奇异,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如何有这天书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枣核在手里,说与我的言语都记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梦来,我自分明在神厨里,一跤攧将出来。有甚难见处,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帐幔看时,九龙椅上坐着一个娘娘,正和梦中一般。宋江寻思道:“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然有用,分付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时,自然脱离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渐明,我却出去。”便探手去厨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来。便从左廊下转出庙前,仰面看时,旧牌额上刻着四个金字道:“玄女之庙”。宋江以手加额称谢道:“惭愧!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传受与我三卷天书,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勾再见天日之面,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建殿庭。伏望圣慈,俯垂护佑!”称谢已毕。有诗为证:
还道村中夜避灾,荒凉古庙侧身来。
只因一念通溟漠,方得天书降上台。
宋江只得望着口,悄悄出来离庙未远,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宋江寻思道:“又不济了。”立住了脚,“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前面,定他拿了。不如且在这里路傍树背后躲一躲。”却才闪得入树背后去,只见数个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枪拄着,一步步将入来,口里都只叫道:“神圣救命则个!”宋江在树背后看了,寻思道:“那厮如何恁地慌?”却见背后一条大汉追将入来。那大汉上半截不着一丝,露出鬼怪般肉,手里拿着两把夹钢板爷,口里喝道:“含鸟休走!”远观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李逵。宋江想道:“非是梦里么?”不敢走出去。那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松树根只一绊,一跤在地下。李逵赶上,就势一脚,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却待要砍。背后又是两筹好汉赶上来,把毡笠儿掀在疹梁上,各挺一条朴刀。上道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见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膛都砍天了。跳将起来,把士兵赶杀四散走了。宋江自不敢便走出来,背后只见又赶上三筹好汉,也杀将来。前面赤发鬼刘唐,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这六筹好汉说道:“那松树背后一个人立在那里。”宋江方才敢挺身出来,说道:“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将何以报大恩?”六筹好汉见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报与晁头领得知。”石勇、李立分投去了。
宋江问刘唐道:“你们如何得知来这里救我?”刘唐答道:“哥哥前脚下得山来,晁头领与吴军师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长随即下来探听哥哥下落。晁头领又自己放心不下,再着我等众人前来接应,只恐哥哥倘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见戴宗道:‘两个贼驴追赶捕捉哥哥。’晁头领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军师、公孙胜、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教来此间寻赶哥哥。听得人说道:‘赶宋江入还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这厮们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只有这几个奔进村里来。随即李大哥追来,我等都赶入来。不想哥哥在这里!”说犹未了,石勇引将晁盖、花荣、秦明、黄信、薛永、蒋敬、马麟到来,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穆春、侯健、萧让、金大坚一行,众多好汉都相见了。宋江作谢众位头领。晁盖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来。”宋江道:“小可兄弟只为父亲这一事,悬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来取。”晁盖道:“好教贤弟欢喜,令尊并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迁、宋万、王矮虎、郑天寿、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听得大喜,拜谢晁盖道:“若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无怨。”晁盖、宋江俱各欢喜,与众头领各各上马,离了还道村口。宋江在马上以手加额,望空顶礼,称谢:“神明庇佑之力,容日专当拜还心愿。”有诗为证:
且喜余生得命归,剥床深喜脱灾非。
仰天祝谢仁晁盖,暗把家园载得回。
且说一行人马离了还道村,径回梁山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直到金沙滩,都来迎接着。到得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宋江问道:“老父何在?”晁盖便叫:“请宋太公出来。”不多时,铁扇子宋清策着一乘山轿,抬着宋太公到来。众人扶策下轿,上厅来。宋江见了,喜从天降,笑逐颜开。宋江再拜道:“老父惊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负累了父亲吃惊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赵能那厮弟兄两个,每日拨人来守定了我们,只待江州公文到来,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听得你在庄后敲门,此时已有八九个土兵在前面草厅上,续后不见了,不知怎地赶出去了。到三更时候,又有二百余人把庄门开了,将我搭扶上轿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笼,放火烧了庄院。那时不由我问个缘由,径来到这里。”宋江道:“今日父子团圆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谢了众头领。晁盖众人都来参见宋太公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作贺宋公明父子团圆。当日尽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宴贺喜。大小头领尽皆欢喜。
第三日,又做筵席,庆贺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老母在蓟州,离家日久,未知如何。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带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从跟随着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蓟州老母在彼,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小道之愿,免致老母挂念悬望之心。”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今既如此说时,难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然要行,只是来日相送。”公孙胜谢了,当日尽醉方散,各自归帐内安歇。次日早,就关下排了筵席,与公孙胜饯行。其日众头领都在关下送路。
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士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胛上挂着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各把盏送别。饯行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却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可爽约。”公孙胜道:“重蒙列位头领看待许久,小道岂敢失信。回家参过本师真人,安顿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唬,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宋江道:“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降临为幸!”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要三分足矣。”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
众头领席散,却待上山,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宋江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得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道:“李逵说的是。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山来,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况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冲撞。他又在江州杀了许多人,那个不认得他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凶恶,倘有疏失,路程遥远,如何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静了,去取未迟。”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那三件事?”
宋江点两个指头,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教:李逵去高山顶上,杀一窝猛兽毒虫;沂水县中,损几个生灵性命。直使施为撼地摇天手,来斗巴山跳涧虫。毕竟宋江对李逵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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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诗曰:
家住沂州翠岭东,杀人放火恣行凶。
因餐虎肉长躯健,好吃人心两眼红。
闲向溪边磨巨斧,闷来岩畔斫乔松。
有人问我名和姓,撼地摇天黑旋风。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尽依。”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县搬取母亲,第一件,径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这三件事有甚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并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说道:“我却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宋江便着人去请朱贵。小喽啰飞报下山来,直至店里,请的朱贵到来。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我们难得知道。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见在一个兄弟,唤做朱富,在本县西门外开着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归。如今着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无人看店,不必你忧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日。”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拾包裹,交割铺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着榜看。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道:榜上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州沂水县人。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甚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来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着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贯捉戴宗,三千贯捉李逵,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甚么鸟紧!”朱贵不敢阻当他,由他吃。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湾,投东大路,一直望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来,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却不近?大路走,谁奈烦!”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裹的剪径贼人。”李逵应道:“我却怕甚鸟!”戴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约行了数十里,天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诗为证:
山径崎岖静复深,西风黄叶满疏林。
偶逢双斧喽啰汉,横索行人买路金。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硼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时,带一顶红绢抓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甚么鸟人,敢在这里剪径!”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甚么人?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恕孩儿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那汉道:“小人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汉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奔走了去,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做李鬼,只在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这厮无礼,却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却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小人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裹,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敢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饿杀。”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的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却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着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鬼拜谢道:“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爹娘!”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走到巳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饥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
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髽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一贯足,央你回些酒饭吃。”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处,饭便做些与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饥出鸟来。”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吃。”那妇人向厨中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将来做饭。李逵却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汉子,攧手攧脚,从山后归来。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肭了腿?”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些儿和你不厮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望出去寻个单身的过,整整的等了半个月,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着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却恨撞着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杀我一个,却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告道:‘家中有个九十岁的老娘,无人赡养,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净处睡了一回,从后山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却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这个正是情理难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却待出门,被李逵劈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却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裹里。却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着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扒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那草屋被风一扇,都烧没了。有诗为证:
劫掠资财害善良,谁知天道降灾殃。
家园荡尽身遭戮,到此翻为没下场。
李逵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径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是谁入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如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却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却觅一辆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却商议。”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了一罐子饭来。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则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见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见今出榜,赏三千贯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这一去,必然报人来捉我,却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在床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
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着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老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子,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坏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却对众庄客说道:“这铁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奔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见:
暮烟横远岫,宿雾锁奇峰。慈鸦撩乱投林,百鸟喧呼傍树。行行雁阵坠长空,飞入芦花;点点萤光明野径,偏依腐草。茅荆夹路,惊闻更鼓之声;古木悬崖,时见龙蛇之影。卷起金风飘败叶,吹来霜气布深山。
当下李逵背娘到岭下,天色已晚了。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却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才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干饭,口渴的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分付娘道:“奈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将去,扒过了两三处山脚,到得那涧边看时,一溪好水。怎见得?有诗为证:
穿崖透壑不辞劳,远望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李逵扒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寻思道:“怎地能勾得寄希望于水去把与娘吃?”立起身至,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个庵儿。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面前有个石香炉。李逵用手去掇,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挽了半香炉水,双手擎来,再寻旧路,夹七夹八走上岭来。到得松树里边,石头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吃水,杳无踪迹,叫了几声不应。李逵定住眼,四下里看时,寻不见娘。走不得三十余步,只见草地上一段血迹。李逵见了,心里越疑惑。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李逵心里忖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却把来与你吃了!那鸟大虫拖着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赤黄须竖立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却钻入那大虫洞内。李逵却便伏在里面张外面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这业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胯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李逵在窝内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老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着刀,跳过涧边去了。李逵却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岩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李逵看那大虫,但见:
一声吼叫轰霹雳,两眼圆睁闪电光。
摇头摆尾欺存孝,舞爪张牙啖狄梁。
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展再扑,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管。那大虫退不勾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那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两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圣庵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场。有诗为证:
沂岭西风九月秋,雌雄猛虎聚林丘。
因将老母身躯啖,致使英雄血泪流。
手执钢刀探虎穴,心如烈火报冤仇。
立诛四虎威神力,千古传名李铁牛。
这李逵肚里又饥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只见五七个猎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来,众猎户吃了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见问,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谎说罢。”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寻到虎巢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方才下来。”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个大虎非同小可。我们为这两个畜生,正不知都吃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间人,没来由哄你做甚么!你们不信,我和你上岭去,寻讨与你,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众猎户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得重重的谢你。却是好也!”众猎户打起胡哨来,一霎时,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挠钩枪棒,跟着李逵,再上岭来。此时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个在窝内,一个在外面;一只母大虫死在山岩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
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就邀李逵同去请赏。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着,抬到一个大户人家,唤做曹太公庄上。那人原是闲吏,专一在乡放刁把滥,近来暴有几贯浮财,只是为人行短。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那杀虎的缘由。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吃,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答道:“我姓张,无讳,只唤做张大胆。”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不恁的胆大,如何杀的四个大虫!”一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
且说当村里得知沂岭杀了四个大虫,抬在曹太公家,讲动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虎。入见曹太公相待着打虎的壮士在厅上吃酒。数中却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随着众人也来看虎,却认得李逵的模样,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个杀虎的黑大汉,便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爹娘听得,连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却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便是岭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见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不是时,倒惹的不好。若真个是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却难。”里正道:“只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吃,杀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却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是要去县请功,只是要村里讨赏?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了。着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却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无一失。”众人道:“说得是。”里正说与众人,商量定了。有《浣溪沙》词为证:
杀却凶人毁却房,西风林下路匆忙,忽逢猛虎聚前冈。格杀虽除村岭患,潜谋难免报仇殃,脱离罗网更高强。
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间抛撇,请勿见怪。且请壮士解下腰间包裹,放下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若是开剥时,可讨来还我。”曹太公道:“壮士放心,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李逵解了腰间刀鞘,并缠袋包裹,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在壁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来,大壶酒来。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锺只顾劝李逵。曹太公又请问道:“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赍发?”李逵道:“我是过往客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里请功。只此有些赍发便罢。若无,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敛取盘缠相送。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上盖。”曹太公道:“有,有。”当时便取一领细青布衲袄,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见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只顾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了。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纸状子。
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的大惊,连忙升厅问道:“黑旋风拿住在那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见缚在本乡曹大户家。为是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去取来,就厅前转过一个都头来声喏。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面阔眉浓须鬓赤,双睛碧绿似番人。
沂水县中青眼虎,豪杰都头是李云。
当下知县唤李云上厅来分付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你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台旨下厅来了,点起三十个老郎土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上讲动了,说道:“拿着了闹江州的黑旋风,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得了这个消息,慌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这黑厮又做出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差我来打听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对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了,却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挑着去半路里僻静处等候他,解来时,只做与他把酒贺喜,将众人都麻翻了,却放李逵,如何?”朱贵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可以整顿,及早便去!”朱富道:“只是李云不会吃酒,便麻翻了,终久醒得快。还有件事:倘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朱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了伙。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一辆车儿,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李云不会吃酒时,肉里多糁些,逼着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说得是。”便叫人去觅下了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捎在车儿上,家中粗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分付两个火家跟着。车子只顾先去,救了李逵,后面随即便来。有诗为证:
杀人放火惯为非,好似於菟插翅飞。
朱贵不施邀截计,定担枷锁入圜扉。
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了二三十个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着手。两担酒肉,两个火家各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着锣响。朱贵接到路口。
且说那三十来个土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剪绑了解将来。后面李都头坐在兜轿儿上。看看早来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父且喜!小弟将来接力。”桶内舀一壶酒来,斟一大锺,上劝李云。朱贵托着肉来,火家捧过果盒。李云见了,慌忙下轿,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如此远接!”朱富道:“聊表徒弟的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师父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见徒弟的孝顺之意。”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须请些肉。”李云道:“夜间已饱,吃不得了。”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也饥了。虽不中吃,胡乱请些,也免小弟之羞。”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李云见他如此殷勤,只得勉意吃了两块。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锺。朱贵便叫土兵庄客众人都来吃酒。这伙男女那里顾个冷热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只顾吃,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着吃了。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贵弟兄两个,已知用计,故意道:“你们也请我吃些!”朱贵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与你吃!这般杀才,快闭了口!”李云看着土兵,喝道:“叫走!”只见一个个都面面厮觑,走动不得,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计了!”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当时朱贵、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喝声:“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伙不曾吃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声,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了,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害他!是我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应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昧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土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却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还直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三个人提着朴刀,便要从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却是我送了师父性命!他醒时,如何见的知县?必然赶来。你两个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山入伙,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回县去吃苦。”朱贵道:“兄弟,你也见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只有李云那厮吃的药少,没一个时辰便醒。若是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迷等他。”朱富道:“这是自然了。”当下朱贵前行去了。
只说朱富和李逵坐在路傍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只见李云挺着一条朴刀,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的凶,跳起身,挺着朴刀来斗李云,恐伤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四人。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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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诗曰:
豪杰遭逢信有因,连环钩锁共相寻。
矢言一德情坚石,歃血同心义断金。
七国争雄今继迹,五胡云扰振遗音。
汉廷将相由屠钓,莫惜梁山错用心。
话说当时李逵挺着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旁边斗了五七合,不分胜败。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斗!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见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着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土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许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责怪,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伙。未知尊意若何?”李云寻思了半晌,便道:“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么?”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只喜得我又无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说!”便和李云剪拂了。这李云不曾娶老小,亦无家当。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着马麟、郑天寿。都相见了,说道:“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人先上山来报知。
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都相见了。李逵诉说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因此杀了四虎。又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又添的两个活虎上山,正宜作庆。”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羊宰牛,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
吴用道:“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二公之德也,众兄弟之福也。然是如此,还请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猛弟兄两个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山南边那里开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军情,飞捷报来。山前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守把。但有一应委差,不许调遣。早晚不得擅离。”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筑彼山前大路。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精通书算。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舍厅堂。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令宋清专管筵宴。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船上厮杀。亦不在话下。
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都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州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宗道:“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
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个承局,下山去了。但见:
虽为走卒,不占军班。一生常作异乡人,两腿欠他行路债。寻常结束,青衫皂带系其身;赶趁程途,信笼文书常爱护。监司出入,皂花藤杖挂宣牌;帅府行军,夹棒黄旗书令字。家居千里,日不移时便到厅阶;紧急军情,时不过刻不违宣限。早向山东餐黍米,晚来魏府吃鹅梨。
且说戴宗自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于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前日走了黑旋风,伤了好多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至今无获处。”戴宗听了冷笑。
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人来。看见了戴宗走得快,那人立住了脚,便叫一声:“神行太保。”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睛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立着一个大汉。怎生模样?但见:
白范阳笠子,如银盘拖着红缨;皂团领战衣,似翡翠围成锦绣。搭膊丝绦缠裹肚,腿絣护膝衬鞋。沙鱼鞘斜插腰刀,笔管枪银丝缠杆。那人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生得眉秀目疏,腰细膀阔。远看毒龙离石洞,近观飞虎下云端。
戴宗听得那人叫了一声“神行太保”,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真乃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拜倒在地。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会,备说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伙。只是不敢擅进,诚恐不纳。因此心意未定,进退蹉跎,不曾敢来。外日公孙先生所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伙的人。山寨里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而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相会。”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侍兄长同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拜为兄。
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饭相待,结义为兄弟。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走。我把两个甲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的人,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是我的这法,诸人都带得,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着戴宗行。两个于路闲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见缓缓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两个行到巳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自认得,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伙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秀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两个正来到山边过,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啰,拦住去路。当先拥着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你两个是甚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拈着笔管枪,抢将入去。那两个头领见他来得凶,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见了,却才认得。上首那个大汉提着军器向前剪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条铁链,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伙。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他却在这里相遇着。”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杨林道:“我这仁兄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看那邓飞时,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原是襄阳关扑汉,江湖飘荡不思归。
多餐人肉双睛赤,火眼狻猊是邓飞。
当下二位壮士施礼罢。戴宗又问道:“这位好汉高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弟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看那孟康时,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能攀强弩冲头阵,善造艨艟越大江。
真州妙手楼船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当时戴宗见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之上。只近半载之前,在这直西地面上遇着一个哥哥,姓裴名宣,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极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会拈枪使棒,舞剑轮刀,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这裴宣极使得好双剑,让他年长,见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啰牵过马来,请戴宗、杨林都上了马,四骑马望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肉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怎见得?有诗为证:
问事时智巧心灵,落笔处神号鬼哭。
心平恕毫发无私,称裴宣铁面孔目。
当下裴宣出寨来,降阶迎接,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谦让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杨林、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一团和气。看官听说:这也都是地煞星之数,时节到来,天幸自然义聚相逢。
众人吃酒中间,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头领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许多好处;众头领同心协力;八百里梁山泊如此雄壮,中间宛子城、蓼儿洼,四下里都是茫茫烟水;更有许多军马,何愁官兵到来。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来人马,财赋亦有十余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倘若仁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大寨入伙,愿听号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纳,并无异心。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州见了公孙胜先生回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去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个饮马川。但见: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隐隐青山。几多老树映残霞,数片采云飘远岫。荒田寂寞,应无稚子看牛;古渡凄凉,那得奚人饮马。只好强人安寨栅,偏宜好汉展旌旗。
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好山好水,真乃秀丽!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厮们在这里屯扎,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剑饮酒,戴宗称赞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内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杨林下山。三位好汉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来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出家人,必是山间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里。”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到城外,一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近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两个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当日和杨林却入蓟州城里来寻他。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驮着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着若干段子采缯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着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却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有一首《临江仙》词,单道着杨雄好处。但见:
两臂雕青镌嫩玉,头巾环眼嵌玲珑。鬓边爱插翠芙蓉。背心书刽字,衫串染猩红。问事厅前逞手段,行刑处刀利如风。微黄面色细眉浓。人称病关索,好汉是杨雄。
当时杨雄在中间走着,背后一个小牢子擎着鬼头靶法刀。原来才去市心里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这汉是蓟州守御城池的军,带着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有人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段匹,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醉,却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酒吃,我特来向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张保不应,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红段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这厮们无礼!”却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劈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
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着一担柴来,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掸不得。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柴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焦躁起来,将张保劈头只一提,一跤攧翻在地。那几个帮闲的见了,却待要来动手,早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动,一对拳头撺梭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张保尴尬不是头,扒将起来,一直走了。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着抢包袱的走,杨雄在后面追着,赶转小巷去了。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汉!此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壮士也!”有诗为证:
路见不平真可怒,拔刀相助是英雄。
那堪石秀真豪杰,慷慨相投入伙中。
当时戴宗、杨林向前邀住,劝道:“好汉且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戴宗挽住那汉手,邀入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弟兄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心,只恐足下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却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何伤乎!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林一带坐了,那汉坐于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一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吃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之类。
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唤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羊马卖,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间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勾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勾发达快乐!”戴宗道:“这般时节认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
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当以相荐。”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的说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石秀不敢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作谢二人,藏在身边,才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要和戴宗、杨林说些心腹之话,投托入伙,只听的外面有人寻问入来。三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着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戴宗、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闹哄里,两个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在这里饮酒。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却撇了足下。这伙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枪去的花红段匹回来,只寻足下不见。却才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乡客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闲话,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卖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杨雄看石秀时,果然好个壮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词,单道着石秀好处。但见: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浇油。心雄胆大有机谋,到处逢人搭救。全仗一条杆棒,只凭两个拳头。掀天声价满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当下杨雄又问石秀道:“却才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时,先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却得来相会。”众人都吃了酒,自去散了。杨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
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带领了五七个人,直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甚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吃碗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来,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去。便教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又问道:“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杀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这个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了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了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来。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只见布帘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布帘起处,摇摇摆摆走出那个妇人来。生得如何?石秀看时,但见:
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甚么东西。
有诗为证: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如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妇人还了两礼,请入来里面坐地。收拾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不在话下。过了一宿。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伙做公的入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绝无人认得,又不知他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要便再来寻访。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戴宗要见他功劳,又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
这段话下来,接着再说:有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又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安歇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识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帐目。”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妆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仗,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赶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余。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着。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铺店不开。却到家里看时,肉案、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火亦藏过了。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见我做了这些衣裳,一定背后有说话。又见我两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却去房中换了脚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细细写了一本清帐,从后面入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礼当。丈丈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小人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帐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
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报恩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毕竟潘公对石秀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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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偈曰:
朝看楞伽经,暮念华严咒。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
照见本来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佑。
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话说这一篇言语,古人留下,单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既修二祖四缘,当守三归五戒。叵耐缁流之辈,专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遗臭后世,庸深可恶哉!
当时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日回来,见收拾过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里只道是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这两日买卖。今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说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收过了杯盘。
只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钟磬,香灯花烛。厨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到申牌时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夜却限当牢,不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持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间兄弟替你料理。”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没多时,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尚,揭起帘子入来。石秀看那和尚时,端的整齐。但见:
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栴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双贼眼,只睃趁施主娇娘;这秃驴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发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动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要讲欢。
那和尚入到里面,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丈,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听得,从里面出来。那和尚便道:“干爷,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开了这些店面,却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甚么道理教师父坏钞!”教:“叔叔收过了。”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妆轻抹,便问:“叔叔,谁送物事来?”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丈做干爷的送来。”那妇人便笑道:“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一个老诚的和尚。他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恩寺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石秀道:“缘来恁地!”自肚里已有些瞧科。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却背叉着手,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只见那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甚么道理教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少薄礼微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的!”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陆堂,也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怪。”那妇人道:“家下拙夫却不恁的计较。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到上刹相烦还了。”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里面丫嬛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锺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和尚。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和尚。人道色胆如天,却不防石秀在布帘里张见。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的!”石秀此时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帘,走将出来,那和尚放下茶盏,便道:“大郎请坐。”这妇人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那和尚虚心冷气动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只好闲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个粗卤汉子,礼数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相别出门去了。那妇人道:“师兄早来些个。”那和尚应道:“便来了。”妇人送了和尚出门,自入里面来了。石秀却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等话?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说这句话,这上三卷书中所说潘、驴、邓、小、闲,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价辛辛苦苦挣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甚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们一心闲静,专一理会这等勾当。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
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
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且说这石秀自在门前寻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时,只见行者先来点烛烧香。少刻,海阇黎引领众僧却来赴道场。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汤已罢,打动鼓钹,歌咏赞扬。只见海阇黎同一个一般年纪小的和尚做阇黎,摇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那海阇黎越逞精神,摇着铃杵,念动真言。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但见: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铦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众僧都在法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间难得。石秀却在侧边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谓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间,证盟已了,请众人和尚就里面吃斋。海阇黎却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着口笑。两个都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里,自有五分来不快意。众僧都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潘公道:“众师父饱斋则个。”众和尚说道:“感承施主虔心,足矣了。”少刻,众僧斋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那妇人一点情动,那里顾的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持。众僧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把些茶食果品煎点。海阇黎着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设浴召亡,参礼三宝。追荐到四更时分,众僧困倦,这海阇黎越逞精神,高声看诵。那妇人在布帘下看了,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丫嬛请海和尚说话。那贼秃慌忙来到妇人面前。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记得。只说:要还愿,也还了好。”和尚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妇人应道:“这个采他则甚!又不是亲骨肉。”海阇黎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我只道是节级的至亲兄弟。”两个又戏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却在板壁后假睡,正张得着,都看在肚里了。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那妇人自上楼去睡了。石秀却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却恨撞了这个淫妇!”忍了一肚皮鸟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海阇黎又换了一套整整齐齐的僧衣,径到潘公家来。那妇人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接着,邀入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那妇人谢道:“夜来多教师父劳神,功德钱未曾拜纳。”海阇黎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愿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要还时,小僧寺里见在念经,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妇人道:“好,好!”便叫丫嬛请父亲出来商议。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干爷正当自在。”那妇人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盆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还了。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盟忏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那妇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得要去。”那妇人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和尚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海阇黎道:“谨候拈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
却说杨雄当晚回来安歇。那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却去请潘公对杨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儿去那里证盟,酬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次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那妇人起来,浓妆艳饰,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也不来管他。饭罢,把丫嬛迎儿也打扮了。巳牌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来对石秀道:“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多烧些好香,早早来。”石秀自肚里已知了。且说潘公和迎儿跟着轿子,一径望报恩寺里来。有诗为证:
眉眼传情意不分,秃奴绻恋女钗裙。
设言宝刹还经意,却向僧房会雨云。
却说海阇黎这贼秃单为这妇人,结拜潘公做干爷,只吃杨雄阻滞碍眼,因此不能勾上手。自从和这妇人结拜起,只是眉来眼去送情,未见真实的意,因这一夜道场里,才见他十分有意。期日约定了,那贼秃磨枪备剑,整顿精神,先在山门下伺候着。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劳和尚。”那妇人下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海阇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众僧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盟。却是多有功德。”把这妇人和老子一引到水陆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烛之类,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妇人都道了万福,参礼了三宝。海阇黎引到地藏菩萨面前,证盟忏悔。通罢疏头,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吃斋,着徒弟陪侍。海和尚却请:“干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邀把这妇人引到僧房里深处,预先都准备下了,叫声:“师哥,拿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锭器盏内,朱红托子,绝细好茶。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里,琴光黑漆春台,挂几幅名人书画,小桌儿上焚一炉妙香。潘公和女儿一带坐了,和尚对席,迎儿立在侧边。那妇人道:“师兄,端的是好个出家人去处,清幽静乐。”海阇黎道:“娘子休笑话,怎生比得贵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师兄一日,我们回去。”那和尚那里肯,便道:“难得干爷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斋食已是贤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箸面了去?师哥,快搬来!”说言未了,却早托两盘进来,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异样菜蔬,并诸般素馔之物,排一春台。那妇人便道:“师兄何必治酒,无功受禄。”和尚笑道:“不成礼数,微表薄情而已。”师哥儿将酒来斟在杯内。和尚道:“干爷多时不来,试尝这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个施主家传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吃。”老子道:“甚么道理!”和尚又劝道:“无物相酬贤妹娘子,胡乱告饮一杯。”两个小师哥儿轮番筛酒,迎儿也吃劝了几杯。那妇人道:“酒住,吃不去了。”和尚道:“难得贤妹到此,再告饮几杯。”潘公叫轿夫入来,各人与他一杯酒吃。和尚道:“干爷不必记挂,小僧都分付了,已着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处吃酒面。干爷放心,且请开怀自饮几杯。”
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对付下这等有力气的好酒。潘公吃央不过,多吃了两杯,当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干爷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两个师哥只一扶,把这老儿搀在一个静房里去睡了。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再开怀饮几杯。”那妇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怀。自古道:酒乱性,色迷人。那妇人三杯酒落肚,便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甚么?”和尚扯着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妇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那妇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则个。”这和尚把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楼上,却是海阇黎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那妇人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和尚笑道:“只是少一个娘子。”那妇人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和尚道:“那里得这般施主?”妇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和尚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那妇人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的楼来,去看潘公。和尚把楼门关上。那妇人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捧住那妇人,说道:“我把娘子十分错爱,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那妇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怜见小僧则个!”那妇人张着手,说道:“和尚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那妇人淫心也动,便搂起和尚道:“我终不成真个打你。”和尚便抱住这妇人,向床前卸衣解带,共枕欢娱。正是:
不顾如来法教,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胆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从他长老埋冤。这个气喘声嘶,却似牛齁柳影;那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一个耳边诉雨意云情,一个枕上说山盟海誓。阇黎房里,翻为快活道场;报恩寺中,反作极乐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倾在巧云中。
从古及今,先人留下两句言语,单道这和尚家是铁里蛀虫,凡俗人家岂可惹他。自古说这秃子道:
色中饿鬼兽中狨,弄假成真说祖风。
此物只宜林下看,岂堪引入画堂中。
当时两个云雨才罢,那和尚搂住这妇人,说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无怨。只是今日虽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时的恩爱快活,不能勾终夜欢娱,久后必然害杀小僧!”那妇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了。我的老公,一个月倒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入来不妨。只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觉,却那里寻得一个报晓的头陀,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教你失了晓。”和尚听了这话,大喜道:“妙哉!你只顾如此行。我这里自有个头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来策望便了。”那妇人道:“我不敢留恋长久,恐这厮们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那妇人连忙再整云鬟,重匀粉面,开了楼门,便下楼来,教迎儿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来。轿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门前伺候。海阇黎只送那妇人到山门外。那妇人作别了上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
却说这海阇黎自来寻报晓头陀。本房原有个胡道,今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活,诸人都叫他做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海和尚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银子送与胡道。胡道起身说道:“弟子无功,怎敢受禄。日常又承师父的恩惠。”海阇黎道:“我自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些银子权且将去买些衣服穿着。”胡道感激恩念不尽。海阇黎日常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待节下又带挈他去看经,得些斋衬钱。胡道感恩不浅,寻思道:“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处,何必等他开口。”胡道便道:“师父,但有使令小道处,即当向前。”海阇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说时,我不瞒你。所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约定后门首但有香桌儿在外时,便是教我来。我却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可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时,可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声叫佛,我便好出来。”胡道便道:“这个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其日,先来潘公后门首讨斋饭。只见迎儿出来说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却在后门里来?”那胡道便念起佛来。里面这妇人听得了,已自瞧科,便出来后门问道:“你这道人莫不是五更报晓的头陀?”胡道应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头陀,教人省睡。晚间宜烧些香,教人积福。”那妇人听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布施他。这头陀张得迎儿转背,便对那妇人说道:“小道便是海阇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来探路。”那妇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间你可来看,如有香桌儿在外,你可便报与他则个。”胡道把头来点着。迎儿取将铜钱来与胡道去了。那妇人来到楼上,却另心腹之事对迎儿说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谓之奴才,但得了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妇人女使,可用而不可多,却又少他不得。古语不差,有诗为证:
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奴才。
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得来。
且说杨雄此日正该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自监里上宿。这迎儿得了些小意儿,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儿,黄昏时掇在后门外。那妇人却闪在旁边伺候。初更左侧,一个人戴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问道:“是谁?”那人也不答应,便除下头巾,露出光顶来。这妇人在侧边见是海和尚,骂一声:“贼秃,倒好见识!”两个厮搂厮抱着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了香桌儿,关上了后门,也自去睡了。他两个当夜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快活淫戏了一夜。自古道:莫说欢娱嫌夜短,只要金鸡报晓迟。两个正好睡哩,只听得咯咯地木鱼响,高声念佛。和尚和妇人梦中惊觉。海阇黎披衣起来道:“我去也。今晚再相会。”那妇人道:“今后但有香桌儿在后门外,你便不可负约。如无香桌儿在后门,你便切不可来。”和尚下床,依前戴上头巾,迎儿开后门放他去了。自此为始,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和尚便来。家中只有个老儿,未晚先自要去睡。迎儿这个丫头,已自是做一路了。只要瞒石秀一个。那妇人淫心起来,那里管顾。这和尚又知了妇人的滋味,两个一似被摄了魂魄的一般。这和尚只待头陀报了,便离寺来。那妇人专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养和尚戏耍。自此往来,将近一月有余,这和尚也来了十数遍。
且说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这件事挂心,每日委决不下,却又不曾见这和尚往来。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只听得报晓头陀直来巷里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当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石秀正睡不着,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高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石秀听得叫得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石秀见了,自说道:“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挑了,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钱。日中前后,径到州衙前来寻杨雄。
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里去来?”石秀道:“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杨雄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净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按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了头寻思。杨雄是个性急的人,便问道:“兄弟,你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
有的话,但说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杨雄道:“我却无背后眼,你且说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阇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血盆忏愿心,两个都带酒归来。我近日只听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看见果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似这等淫妇,要他何用!”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却再来敲门,那厮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发说话。”杨雄道:“我明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各散了。有诗为证:
饮散高楼便转身,杨雄怒气欲沾巾。
五更专等头陀过,准备钢刀要杀人。
只见四五个虞候叫杨雄道:“那里不寻节级!知府相公在花园里坐地,叫寻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应答。兄弟先回家去。”石秀当下自归家里来,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
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园中使了几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一连赏了十大赏锺。杨雄吃了,都各散了。众人又请杨雄去吃酒。至晚,吃的大醉,扶将归去。那妇人见丈夫醉了,谢了众人,却自和迎儿搀上楼梯去,明晃晃地点着灯烛。杨雄坐在床上,迎儿去脱鞋,妇人与他除头巾,解巾帻。杨雄看了那妇人,一时蓦上心来,自古道:醉是醒时言。指着那妇人骂道:“你这贱人!贼妮子!好歹是我结果了你!”那妇人吃了一惊,不敢回话,且伏侍杨雄睡了。杨雄一头上床睡,一面口里恨恨地骂道:“你这贱人!腌臜泼妇!那厮敢大虫口里倒涎!我手里不到得轻轻地放了你!”那妇人那里敢喘气,直待杨雄睡着。看看到五更,杨雄酒醒了讨水吃,那妇人便起,舀碗水递与杨雄吃了,桌上残灯尚明。杨雄吃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不曾脱衣裳睡?”那妇人道:“你吃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脱衣裳,只在脚后倒了一夜。”杨雄道:“我不曾说甚么言语?”那妇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来只有些儿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里也自安排些请他。”那妇人也不应,自坐在踏床上,眼泪汪汪,口里叹气。杨雄又说道:“大嫂,我夜来醉了,又不曾恼你,做甚么了烦恼?”那妇人掩着泪眼只不应。杨雄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掩着脸假哭。杨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妇人在床上,务要问道为何烦恼。
那妇人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我爷娘当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不想半路相抛。今日嫁得你十分豪杰,却又是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杨雄道:“又作怪!谁敢欺负你,我不做主?”那妇人道:“我本待不说,却又怕你着他道儿;欲待说来,又怕你忍气。”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怎么地来?”那妇人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向后看看放出刺来。见你不归时,如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采他,不是一日了。这个且休说。昨日早晨,我在厨下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后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被我打脱了手。本待要声张起来,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望子。巴得你归来,却又滥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来问石秀兄弟怎的?”这妇人反坐石秀。有诗为证:
可怪潘姬太不良,偷情潜自入僧房。
弥缝翻害忠贞客,一片虚心假肚肠。
杨雄听了,心中火起,便骂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倒来我面前又说海阇黎许多事,说得个没巴鼻。眼见得那厮慌了,便先来说破,使个见识。”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
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宰了的牲口腌了罢,从今日便休要做买卖!”一霎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杨雄醉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这婆娘使个见识,拟定是反说我无礼,他教杨雄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辩,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自却别作计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杨雄怕他羞耻,也自去了。石秀捉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帐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
石秀相辞去了,却只在近巷内寻个客店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秀却自寻思道:“杨雄与我结交,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怪我,我也分别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却去杨雄门前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当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了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店门,径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却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着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搁着,低声喝道:“你不要挣扎!若高做声,便杀了你!你只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做怎地?”头陀道:“好汉,你饶我便说。”在秀道:“快说!我不杀你。”头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唤他入钹:五更里却教我来打木鱼叫佛,唤他出钹。”在秀道:“他如今在那里?”头陀道:“他还在他家里睡着。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在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头陀身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头把衣服正脱下来,被石秀将刀就项上一勒,贪婪倒在地。头陀已死了。在秀却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海阇黎在床上,却好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连忙起来披衣下楼。迎儿先来开门,和尚随后从后门里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做甚么!”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高则声便杀了你!只特我剥了衣服便罢。”海阇黎知道石秀,那里敢挣扎则声,被石秀都课时了衣裳,赤条条不着一丝。悄悄去屈膝边拔发刀来,三四刀搠死了,却把刀来放在头陀身边。将了两个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里,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睡。在石话下。
却说本处城中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着一担糕粥,点个灯笼,一个小猴子跟着,出来赶早市。正来到死尸边过,却被绊一跤,把那老子一担糕粥倾泼在地下。只见小猴子叫道:“苦也!一个和尚醉倒在这里。”老子摸得起来,摸了两手血迹,叫声苦,不知高低。几家邻舍听得,都开了门出来,把火照时,只见遍地都是血粥,两个尸首躺在地上。众邻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陈告。正是:祸从天降,灾向地生。恰似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王公毕竟被众邻舍拖住见官,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