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被扫出正史,直至孙中山振臂一呼才重为世人广知
时间:2023-05-07 07:39:13 编辑:宗皓 点击量:1023次
诸子百家,其实就是中国人不同的心理色调。如果说,孔子是堂皇的棕黄色,近似于我们的皮肤和大地;老子是缥缈的灰白色,近似于天际的雪峰和老者的须发;庄子是飘逸的银褐色;韩非子是沉郁的金铜色……那么,他,墨子,墨翟,正如其姓,恰如其分,自然确是黑色的了。诸子百家中,除了他,再也没有用自己的名号来称呼自己学派的。你看,儒家、道家、法家、名家、阴阳家,每个学派的名称都表达了理念和责任,只有他,干脆利落,大大咧咧地叫墨家。
墨子的长相非常奇特,儒家亚圣孟子骂他摩顶放踵,说他天生秃顶且一生赤脚。史书记载也说他是个北方鄙人,高鼻深目,身材魁梧但却体态佝偻,且衣衫褴褛,活脱一副小老头的形象。墨子的身世是一个谜,曾有弟子劝说他公布自己的身世,以正视听,墨子听后却哈哈大笑,言“圣人以言行立天下,吾生于何处,与大道何干?”对于众人的劝说不予理睬。可就是这个衣衫褴褛的赤脚老头,他开出的药却像是一记“速效救心丸”,为中华民族注入强大的活力,虽衣衫褴褛,却遮不住他的一身傲骨。
剑指长天的墨子,像是痛饮狂歌的侠客一般,望着儒家至圣孔子消失的地方,大声疾呼“儒家无道,墨家应为正道”。
设想一个图景吧,诸子百家大集会,每派都在滔滔发言,只有他,一身黑色入场,就连脸色也是黝黑的,就连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脚踝也是黝黑的,他只用颜色发言。 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黑色呢?这引起了近代不少学者的讨论。有人说,他固守黑色,是不想掩盖自己作为社会底层劳动者的立场。有人说,他想代表的范围可能还要更大,包括比底层劳动者更低的奴役刑徒,因为“墨”是古代的刑罚。钱穆先生就说,他要代表“苦似刑徒”的贱民阶层。
我读《墨子》,总是能产生一种由衷的感动。虽然是那么遥远的话语,却能激励自己当下的行动。记得《公孟》篇里的一段对话,儒者公孟子对墨子说,行善就行善吧,何必忙于宣传?墨子回答说:你错了。现在是乱世,人们失去了正常的是非标准,求美者多,求善者少,我们如果不站起来勉力引导,辛苦传扬,人们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善了。对于那些劝他不要到各地游说的人,墨子又说:到了一个不事耕作的地方,你是应该独自埋头耕作,还是应该热心地教当地人耕作?独自耕作何益于民?当然应该立足于教,让更多的人懂得耕作。我到各地游说,也是这个道理。
《贵义》篇中写道,一位齐国的老朋友对墨子说,现在普天下的人都不肯行义,只有你还在忙碌,何苦呢?适可而止吧。墨子又用了耕作的例子,说:一个家庭有十个儿子,其中九个都不肯劳动,剩下的那一个就只能更加努力耕作了,否则这个家庭怎么撑得下去?那么,千说万说,墨子四处传播的道义中,有哪一些特别重要、感动过千年民间社会?我想,就是那简单的八个字吧——兼爱,非攻,尚贤,尚同。
孔子讲究仁爱,仁爱是有等级的,以血缘关系的亲情为出发点,有先后之分,只有先爱父母子女,之后再爱他人,是一种有秩序的关爱,最终是让社会充满了秩序的爱。而墨子提倡的兼爱,是主张不分亲疏远近、尊卑贵贱,一视同仁的博爱,这种爱没有附加条件的,源于人性本善的大爱。
“非攻”,就是希望大家不要打仗。因为只要打仗,就会有伤亡,而损失最大的,就是底层百姓。
“尚贤”、“尚同”的基本含义也很清楚:崇尚贤者,一同天下。所谓一同天下,也就是以真正的公平来构筑一个不讲等级的和谐世界。公认为经典的《礼记》中的“大同”理想,与墨家的理想最为接近。
然而,他的理想太高贵,以至于现代的我们惊呼,墨子真乃中国穿越的第一人!正是因为他明知道自己的理念太过于理想,所以他毅然决然的踏上一条与世俗截然不同的路,从此,只有眼前路,再无身后身。为了心中的正义,墨子成立了一个武功超群的独立团体——墨家,有人蔑称这是中国最早且有组织系统“黑社会”,但谁知道这个“黑社会”,却拥有着中华民族最为高尚的品格——兼爱天下。
自此,天下无道的时代中,出现这么一群人,他们以粗布褐衣为服,效仿墨子裸露双脚——墨子认为只有茧双足,才能甘自苦,肉身上的痛苦,才能让他们不忘记心中的正义。
关于墨子的故事,有很多,但最为人知的,就是那次“不战而屈人之兵”了。那天,他听到一个消息,楚国要攻打宋国,已经请了鲁班,也就是公输般,在为他们制造攻城用的云梯。墨子立即出发,急速步行,到楚国去。这条路实在很长,他日夜不停地走,走了整整十天十夜。脚底磨起了老趼,又受伤了,他撕破衣服来包扎伤口,再走。黑夜、黑衣、黑脸,从黑衣上撕下的黑布条去包扎早已满是黑泥的脚。 终于走到了楚国首都,找到了同乡鲁班。接下来他们两人的对话,是我们都知道的了。
鲁班问他,步行这么远的路过来,究竟有什么急事?墨子早就想好了讲话策略,说:北方有人侮辱我,我想请你帮忙,去杀了他。酬劳是二百两黄金。 鲁班一听就不高兴,沉下了脸,说:我讲仁义,不杀人!墨子立即站起身来,深深作揖,顺势说出了主题。大意是:你帮楚国造云梯攻打宋国,楚国本来就地广人稀,一打仗,必然要牺牲本国稀缺的人口,去争夺完全不需要的土地,这明智吗?再从宋国来讲,它有什么罪?却平白无故地去攻打它,这算是你的仁义吗?你说你不会为重金去杀一个人,这很好,但现在你明明要去杀很多很多的人!鲁班一听有理,便说:此事我已经答应了楚王,该怎么办? 墨子说:你带我去见他。墨子见到楚王后,用的也是远譬近喻的方法。他说:有人不要自己的好车,去偷别人的破车;不要自己的锦衣,去偷别人的粗服;不要自己的美食,去偷别人的糟糠,这是什么人?楚王说:这人一定有病,患了偷盗癖。接下来可想而知,墨子通过层层比较,说明楚国打宋国也是有病。楚王说:那我已经让鲁班造好云梯啦!
墨子与鲁班一样,也是一名能工巧匠。他就与鲁班进行了一场模型攻守演练。结果,一次次都是鲁班输了。 鲁班最后说:要赢还有一个办法,但我不说。 墨子说:我知道,我也不说。楚王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办法啊?墨子说:鲁班以为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赢过他,如果把我除了,也就好办了。但我要告诉你们,我的三百个学生已经在宋国城头等候你们多时了。
楚王一听,就下令不再攻打宋国。这就是墨子对于他的“非攻”理念的著名实践,同样的事情还有过很多。原来,这个长途跋涉者只为一个目的在奔忙:阻止战争,捍卫和平。
一心想攻打别人的,只是上层统治者。社会低层的民众有可能受了奴役或欺骗去攻打别人,但从根本上说,却不可能为了权势者的利益而接受战争。这是墨子哲学的一个重大原理。这件事情化解了,但还有一个幽默的结尾。为宋国立下了大功的墨子,十分疲惫地踏上了归途,仍然是步行。在宋国时,下起了大雨,他就到一个门檐下躲雨,但看门的人连门檐底下也不让他进。 我想,这一定与他的黑衣烂衫、黑脸黑脚有关。这位淋在雨中的男人自嘲了一下,暗想:“运用大智慧救苦救难的,谁也不认;摆弄小聪明争执不休的,人人皆知。”在大雨中被看门人驱逐的墨子,有没有去找他派在宋国守城的三百名学生?我们不清楚,因为古代文本中没有提及。清楚的是,他确实有一批绝对服从命令的学生。整个墨家弟子组成了一个带有秘密结社性质的团体,组织严密,纪律严明。
在墨家团体内有三项分工:一是“从事”,即从事技艺劳作,或守城卫护;二是“说书”,即听课、读书、讨论;三是“谈辩”,即游说诸侯,或做官从政。所有的弟子中,墨子认为最能干、最忠诚的有一百八十人,这些人一听到墨子的指令都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后来,墨学弟子的队伍越来越大,照《吕氏春秋》的记载,已经到了“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的程度。
墨子以极其艰苦的生活方式、彻底忘我的牺牲精神,承担着无比沉重的社会责任,这使他的人格具有一种巨大的感召力。他去世之后,这种感召力不仅没有消散,而且还表现得更加强烈。 据记载,有一次墨家一百多名弟子受某将军委托守城,后来此人因受国君追究而逃走,墨家所接受的守城之托很难再坚持,一百多名弟子全部自杀。自杀前,墨家首领派出两位弟子离城远行去委任新的首领,两位弟子完成任务后仍然回城自杀。新被委任的首领阻止他们这样做,他们也没有听。为什么集体自杀?为了一个“义”字。既被委托,就说话算话,一旦无法实行,宁肯以生命的代价保全信誉。慷慨赴死,对墨家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司马迁所说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不爱其躯”的“任侠”精神,就从墨家渗透到中国民间。千年崇高,百代刚烈,不在朝廷兴废,更不在书生空谈,而在这里。毫无讳言,先秦诸子中,最热切于救世者,莫过于墨家,只有他们才真正做到了不可为而为之。墨家弟子扶弱抑强,力阻战争,将并不强大且难持久的有限力量全然倾注,在乱世的黑暗中迸发出灿烂的光火。这样的墨家,理所当然地震惊四方,成为显学。事实也是这样,先秦诸子百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儒、墨、道、法四家。
但墨家的结局却太凄凉。秦汉以降,儒、墨、道、法四大家,儒家成为了中华文化的正统,法家主宰了专制王朝的庙堂,道家占据了民间社会的空间。唯独墨家,惨遭打压,消失于历史之中——或许,他们并没消失,但显然已经消失在正统的史书之中。毕竟,太过超前的思想,以及超群的组织架构能力,这样“好似从现代社会穿越过去的”墨家,与其说是学派,勿宁说是纪律严明的军事组织,而更加可怕的是墨家法典的独立性,使臣子可以不顾君命,脱离国法的辖制在组织内普遍实行。
在乱世当中,需要一群人起身倡导和平、帮助百姓、拯救民众于水火。墨家精神的壮大与盛行正应和了那个时代。然而,等秦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后,权力也随之集中,集权的社会,显然不允许民间有另外一种强大的对立力量。这样的墨家,所代表的社会力量,正是最为统治者忌讳的,所以从秦末汉初起,墨家就彻底从历史中消失了,历代文人学士虽然也偶有提起,但往往句子不多、评价也不高。甚至在司马迁编纂《史记》之时,也只能做到在“孟子荀卿列传”末尾提及一下墨子:“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寥寥24个字,与其他诸子百家连篇累牍的记载比起来,似乎有些厚此薄彼的意思。但司马迁也有苦衷,一是庙堂对墨家的态度,二是到了他这个时候,墨家的资料已经屈指可数。
及至汉魏,掌控了庙堂大权的儒家更是大肆对墨家思想集体禁言,使得墨家成为所谓“绝学”。就这样,儒、法、道、墨四大家,唯独墨家,在历史中轰轰烈烈地存在过,却又倏然消泯于官方正史之中。
这种情景一直延续到清后期。俞樾在为孙诒让《墨子闲诂》写的序言中说:乃唐以来,韩昌黎外,无一人能知墨子者。传诵既少,注释亦稀,乐台旧本,久绝流传,阙文错简,无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晓,而墨学尘霾终古矣。这种历史命运,实在让人惋惜。但是,情况很快就改变了。一些急欲挽救中国的社会改革家发现,旧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必须改变,而那些数千年来深入民间社会的精神活力则应该调动起来。因此,大家又惊喜地重新发现了墨子。
孙中山先生在《民报》创刊号中,故意不理会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而独独把墨子推崇为“平等”、“博爱”的中国宗师。后来他又经常提到墨子,例如:仁爱也是中国的好道德,古时最讲“爱”字的莫过于墨子。墨子所讲的兼爱,与耶稣所讲的博爱是一样的。
梁启超先生更是在《新民丛报》上断言:“今欲救亡,厥唯学墨。”他在《墨子学案》中甚至把墨子与西方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培根、穆勒作对比,认为一比较就会知道孰轻孰重。然后,他伤感地说:只可惜我们做子孙的没出息,把祖宗遗下的无价之宝,埋在地窖里两千年。
孙中山和梁启超,是最懂得中国的人。他们的深长感慨中,包含着历史本身的呼喊声。两千多年以后今天,回想那些茧双足,甘自苦的大好男儿,追随墨子一道,在漆黑的夜里向着自己的信仰沉默行军,走在前面的墨子秉持火炬,独领在前,终不曾回望。
墨子,墨家,黑色的珍宝,是一道穿透历史黑夜的光,中国亏待了你们,因此历史也亏待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