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字健飞,1903年生于湖南湘阴鸽庐塘(今玉华乡来龙村)。1925年7月考入中央警官学校,1926年4月考取黄埔军校第五期。1927年7月毕业后参加对直系军阀的战争,因作战有功,很快晋升为上尉。
1928年,时任国民党税警总团特种兵团团长的孙立人调李鸿到该团任机枪连连长。
十年内战中,李鸿因不愿意“中国人打中国人”而打了十年的背躬”(湖南土话,即不走运),一直得不到提升,连与他至交的孙立人都对他的表现深感疑惑,很多人认为他“怕死”。
1937年8月13日,日军大举向上海进攻。税警总团编入朱绍良指挥的第9集团军(辖88师独立旅),参加淞沪会战。4团在蕴藻浜、大场一带担任着阻击日军进攻的任务。李鸿的机枪连连地处于全团防线的突出部位,与日军阵地相距仅200米,每天要遭到日军飞机十余次的轮番轰炸和低空扫射,日军在十倍于我的炮火掩护下不断发起攻击。每当敌人炮火一停,即表示日军已攻到阵地前沿,李鸿立即组织全连反击,先以机枪扫射,然后率领官兵跃出掩体,向敌人发起冲锋。有时敌人突入阵地,李鸿就率领全连官兵展开肉搏。这时的李鸿,与内战时的李鸿,判若两人,他所带的连队也一扫内战时的“萎靡之气”,一次又一次地把敌人消灭在阵地前沿或阵地上。
由于反复与敌拼杀,坚持数日后,机枪连已伤亡过半。这时,团长孙立人,冒着敌人炮火来到机枪连阵地,看到阵地危急,决定向88师部请求派兵支援。临行前,孙立人紧紧握着李鸿的手说:“坚持住,等我回来。”李鸿举手敬礼,庄严回答:“团长放心,有我李鸿在,就有阵地在。”
孙立人走后,敌人对机枪连阵地发起了最猛烈的进攻,李鸿率领全连剩余官兵再次展开了最为壮烈的肉搏战。在追击敌军时,李鸿腿部负伤,血流如注,他叫一位排长解开他的绑带,用劲绑住伤口,然后挺身站起来大呼:“湖南骡子(李鸿连大部分为湖南兵)决不投降!弟兄们,杀呀!”随着李鸿的喊声,全连官兵奋力拼杀,再一次把敌人压了下去。
当孙立人率领临时组织的敢死队赶到机枪连阵地时,只见遍地都是尸体:有的还保持着射击姿式,有的刺刀已刺入敌人胸部,有的与敌人扭打在一起……看到这样的场面,同去的郑团副对孙团长说:“只怕李连长……”。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孙立人用严厉的目光止住了。
这时前沿阵地还在响着激烈的枪声,孙立人急忙跑了过去,只见李鸿正单膝跪在机枪射手身旁,指挥数挺机枪用交叉火力射向正在逃窜的敌兵。孙立人立即指挥敢死队一起投入战斗,很快就将敌人压了下去。
据史料记载,李鸿与之展开这场殊死阵地战的对手,是号称“常胜军”的日军王牌久留米第18师团,可刚一出师便在中国的土地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日军占领上海后,师团司令默默地站在孙立人、李鸿誓死保卫过的阵地上,双手合十,为他的战死者祈祷,并下令立石碑一块,上书:“遇华军最激烈的抵抗于此!”
淞沪会战中,孙立人升任第2支队少将司令。有感如此,孙立人曾深有感慨地说:“我对李鸿的认识太浅了,以往对不起他的地方太多了!”于是,他走马上任的第一道手令,就是提升李鸿为第1营少校营长。
“八·一三”淞沪会战后,税警总团终于被胡宗南吃掉,被编为第40师,开赴潼关。
1940年,税警总团的建制正式恢复,孙立人任中将总团长。李鸿任上校教育长兼学兵团团长。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国际反法西斯同盟形成,中、英双方签订《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当时,缅甸和印度都是英国的殖民地。国民党政府决定组织中国远征军,开赴缅甸,协同英军抗击日本侵略军。中国远征军的具体任务是打通滇缅公路,以保证接受抗日外援的唯一陆上通道畅通无阻。
税警总团被改编为新编第38师,隶属第66军,师长孙立人中将,下辖3个团,1942年3月28日,新38师从云南安宁乘汽车沿滇缅公路进入缅甸,4月5日抵达腊戍。
1942年8月,新38师调往印度中部兰姆伽镇整训。10月,蒋介石把驻印部队改编为“中国驻印军”,由美国史迪威将军担任总指挥。1943年春,郑洞国率军部人员赴印,成立了新编第1军,辖新22师、新38师及直属特种部队等。郑洞国任新1军军长,孙立人任副军长兼新38师师长。李鸿仍任114团团长。在蓝姆伽整训期间,部队接受了全新的美式装备,进行了全套的美式训练,学会了山兵丛林地带作战的本领。1943年3月,受训完毕的新38师,奉命开往印缅边境的小镇——列多担任掩护中美工兵修筑中印公路的任务。这条公路,西起印度列多,向东翻越野人山,经缅甸北部胡康河谷,到达密支那,最终连通我国云南境内滇缅公路。在修筑中印公路的同时,盟军还将架设一条从印度加尔各答至中国昆明的大口么输油管道,全长2700英里。
早在1942年10月,美国史迪威将军就制订了一个代号为“人猿泰山”的攻缅北的作战计划,后经中、美、英三方磋商,这个计划得以敲定。
李鸿率领的114团是反攻缅北的先锋,反攻的突破口就是天险野人山。
野人山是横亘缅西北、绵延数百里、杳无人烟的热带原始丛林区。这里是毒虫、毒蚊、血蚂蟥的世界,随时可从天上、地上、树上和草丛中向进入林区的人、畜发起攻击,防不胜防。人畜被叮咬之处,痛痒难忍,随之化浓流血,在恶劣环境下,一旦疮口感染,即溃烂致死。这里又是瘴疠、虐疾横行的世界,如无有效的医药条件,即使强壮的身体,亦无法与之抗衡。
踞守野人山和胡康河谷的敌人,是孙立人和李鸿的老对手——日军第18师团,师团长为田中新一。这个师团在“一·二八”、“八·一三”进攻上海,南京大屠杀,攻占广州、南宁等战役中,血债累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该师团接受亚热带丛林作战训练,在日军发动的东南亚诸战役中连连获胜,号称“常胜师团”,还有“亚热带丛林之狐”的美称。“鬼门关”为进入野人山的唯一隘口。日军在隘口十余个互相对峙的山头上,构筑了坚固的工事,布下重兵,山头之间互为犄角。
李鸿派出侦察兵进行周密侦察后得知,敌前面几个山头戒备森严,而中间的山头则疏于防范。这时,《孙子兵法》上“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攻其所必救”的战法,立即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于是立即决定,避实击虚,打它个中心开花。李鸿派出一个连的突袭队,乘黑夜摸到被标为“7”号山头的接敌前沿潜伏下来。天拂晓,李鸿集中全团经重迫击炮、加农炮,对准“7”号山头猛轰,整个山头的敌工事被炮火覆盖,敌人被迫龟缩在碉堡和构筑坚固的山洞里。20分钟后,炮火猛然停止,未等敌人反应过来,山头前沿枪声、杀声大作,我突袭队迅速抢占山头工事,用机枪和火焰喷射器封锁住敌碉堡和山洞进出口。我军很快占领了7号山头,一个中队日军全部被歼。
腹部山头被我攻占后,前面几个山头的敌人急忙用炮火支援7号山头,敌火力点被暴露出来。李鸿抓住时机,全团分头出击,7号山头的突袭连则配合进行夹击,一日之内连夺敌4个山头。其余山头的敌军但求自保,一一被击破。不数日,“鬼门关”就被我军敲开,114团遂进入野人山。
在野人山,敌人把哨卡设在大树上,把据点修在山崖上。我军尖兵发现后,即用火焰喷射器或火箭筒一一拔除,敌人浑身着火,发出凄厉的惨叫,从空中坠入林中或谷底。如遇敌设在密林中的坚定防御工事或碉堡,则先用各种火炮进行猛射,把周围的森林炸得枝叶尽秃,使日军阵地完全暴露出来,再用火箭筒、喷火器、机枪和手榴弹猛射、猛打,直至把敌工事和碉堡完全摧毁。
李鸿还抽调一批有文化的学生兵,展开宣传鼓动工作,在林中树干上,山崖石壁上,写上各种鼓动口号:“野人山,我们回来了!“打回祖国去,祖国在召唤我们!”
就这样,前面一边打仗,后面一边开路,隆隆的炮声和沉重的开山机声交织在一起。一块土地一滴血,一寸公路一滴汗,在血与汗的交相流淌中,中印公路在这荒无人迹的原始森林中,一寸一寸地从印度向祖国延伸!
李鸿率领114团的健儿,历经月余,打通野人山后,与敌第18师团对峙于胡康河谷,曾多次打退敌军的攻击和袭扰。坚持半年后,因过度的疲劳,官兵体质下降,伤亡增多。孙立人乃调陈鸣人112团接替防务,将114团撤下来休整。
1943年10月下旬,雨季刚过,中国驻印军即向缅北大举反攻。与日军对峙已久的112团,率先由防守转入进攻,一举夺取新平洋。10月31日,分兵进攻胡康河谷的重镇——于邦。
胡康河谷为一窄长盆地,两边山高林密,中间河流纵横,地形复杂,有“绝地”之称。由于盟军指挥部对敌情判断的失误,导致攻入于邦的112团李克已营陷于5倍于己的敌军重围,虽奋战月余,终不能破。12月下旬,114团奉命增援李营。李鸿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经过7昼夜苦战,敌伤亡1500余人,敌55联队长藤井小五郎大佐,大队长营尾少佐等敌酋毙命,李克己营得以解围。于邦之战的胜利,宣告了敌18师团不可战胜神话的破灭。
当于邦之战胜利在握之时,李鸿奉命从右翼迂回抢占孟阳河。孟阳河为大奈河南岸的一个支流,在胡康河谷中段,溪流交错,密林掩映,全长20英里。占领孟阳河,既可北挖大柏家,又可南叩孟关。这一仗,将决定敌人在胡康河谷的命运。当先遣部队李成亮连到达孟阳河岸时,敌18师团一个联队已先我军两天到达时岸。他们以逸待劳,乘我立足未稳之时向我军发起猛攻。李连长沉着应战,一面抢修工事,一面奋勇反击,不仅使我军阵地岿然不动,而且还击毙了大队长宇生少佐。
1944年1月12日,李鸿带着于邦胜利之余威,率领114团赶到孟阳河前线,与敌进行阵地争夺战,战斗成胶着状态,相峙不下。李鸿见敌工事坚固,防守严密,炮火威力强大,为减少我军伤亡,争取时间,乃当机立断,改变强攻战术,组织突击分队,从敌人阵地的结合部锲入,向纵深穿插渗透,将敌分割包围。敌我混战在一起,敌人强大的炮火失去威力。在左翼的胡道生营与敌发生激战的时候,李卓或率领第2营从右翼开辟新路。当胡营与李营在左右两翼苦战的时候,彭克立营长又奉命来接替胡营的防务。这支劲旅来到后,战斗更趋激烈。鼓营长决意一股劲将敌人歼灭,令褚幼平连长带兵猛攻正面,蒋又新连长迂回敌后左右翼。敌三面受包围,弹尽粮绝,水源也被我军封锁。没有吃,没有喝,逼得敌人在阵地里不断用无线电乞援。在加紧对敌进行包围、封锁的同时,李鸿又开展政治攻势,向敌阵地散发大批传单,力图动摇敌人军心,促其投降。2月9日凌晨,李鸿下令发起总攻。一日之内,全歼敌于孟阳河畔,毙敌少佐以下官兵600余人。
2月21日,114团又与113团合击并占领大柏家。胡康河谷战役结束后,我军便向孟拱河谷挺进。
孟拱河谷是孟拱河两岸谷地的总称,地形比胡康河更为险峻,宽50公里,长200公里,南北走向的南高江(又叫孟拱河)将谷地劈为两半。谷地四周峭壁耸峙,垂峦叠嶂。雨季一到,山洪暴发,平地皆成泽国。日军不仅在这一带布下重兵,而且储存了不计其数的军需辎重。谷地里“加迈”和“孟拱”两大重镇隔江对峙,相距只有30公里,攻守相望,互为犄角。驻守加迈的敌军是从胡康河谷溃退来的敌第18师团1部,驻守孟拱的日军是新近组建的第53师团。
在作战会议上,史迪威将军曾风趣地把孟拱河谷的敌军比喻为一只大螃蟹,加迈和孟拱就是它的两只大钳子。经史迪威与新1军的郑洞国、孙立人、廖耀湘诸位将军协商决定:瘳耀湘的新22师打加迈,孙立人的新38师打孟拱。
新38师以112团居左,113团居右,114团居中,沿河谷南下,一一拔除敌人据点。经过两个多月艰苦转战,6月15日,114团占领巴社。至此,我军完全控制了孟拱至密支那的公路和铁路交道口,置孟拱于掌握之中。
这时,由温盖特将军率领的英军空降第77旅乘虚进攻孟拱城,不料在孟拱东南遭日军围困,伤亡惨重,有被全歼的危险,英军急派人向我军求援。
当时,天气骤变,大雨倾盆。李鸿闻讯后,率团冒雨沿孟拱山迂回急行,于6月18日赶到孟拱河北岸。当天,李鸿与副团长王东篱经过化装,在当地两名向导的带领下,绕过孟拱正面,在孟拱以南铁路和公路附近,对孟拱周围的地形和敌人守备情况进行了详细侦察。6月19日,孟拱河因暴雨河水猛涨,河深浪险,舟渡不易,但为解盟军之围,李鸿决定连夜以橡皮舟强渡孟拱河。
渡河刚刚完毕,即与增援密友那之敌第53炮兵联队遭遇于孟拱东北铁路线上的南堤镇。由于我军行动秘密,始终未被敌人发觉,同时,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中国军队会来得这般神速。李团的主力由孟拱展开,以一部兵力占领南堤附近所有据点,另派一个加强排扼守通往孟拱的铁路,并在南堤以北设置疑兵。
敌军通过南堤。李团长命令放他们过去,不能放他们回来。敌军一步一步踏进我军伏兵阵地有效射程内,一声令下,自动火器从四面八方怒吼起来。敌人被陷在五里云雾中,走投无路,越打越乱,拼命挣扎,头尾不相顾地向火网里钻。一夜工夫,敌第53炮兵联队大部队被歼。第2天早晨,8、900个“皇军”尸体暴露在南堤镇附近铁路上。联队长高见亮太郎大佐,也倒毙在枕木上。
6月22日,我军从正面和两翼击破孟拱外围敌军有组织的抵抗,迫近孟拱市区。23日,我军攻占孟拱火车站。这时,在我军右翼被敌第18联队围困的英军突击队500人,情势危急。李鸿遂与英军蓝敦师长约定,请他们把靠近铁路的阵地让出一部分,作为我军攻击出发地。那天晚上,英军炮兵打了一夜,掩护部队转移,至夜间3时移动完毕。随后,李鸿派彭克立营的1个排,接替了英军1个营的阵地。经与日军反复拼杀,终于使日军弃尸数十具,我军阵地仍屹立如山,英军被困之危遂解。原来只有数十名敌军牵制了英军1个营,而我军1排就驱逐了敌人。事后英军旅长亲到我军114团团部,收集战斗资料,并表示感佩不已。一些中外报纸也发出消息和报道:“新38师自创仁安羌奇迹!英军再次死里逃生!”
6月24日,李鸿发出对孟拱的总攻令,先用强大炮火猛轰敌城防工事,继以步兵突击,战斗异常激烈。25日,我军全线猛攻,于下午5时全部占领孟拱城。敌走投无路,纷纷跳入孟拱河逃命,大多被我军预伏的阻击手击毙于河水中,仅有少数水性较好漏网。孟拱一役,共毙敌1500余名,俘21人,缴获各种军用物资无数。
闻孟拱捷报,史迪威立即致电孙立人:“孙兼师长,贵师攻占孟拱,战绩辉煌,达于顶点,特此电贺。”英印军第3师师长蓝敦电贺曰:“孟拱之捷,谨致贺忱,并谢协助敝师77旅之美意。此致孙兼师长、李团长及阁下英勇之部队。”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亦特电嘉奖:“新38师114团于于邦、孟阳河诸役迭建战功,此次攻克孟拱,使我军尔后攻防有利,厥功甚伟,足见该团李鸿指挥有方及全体官兵忠勇用命,殊堪嘉尚,除交铨叙厅从优议奖外,首先传令嘉奖。”
8月初,中国驻印军在美、英盟军配合下,与敌会战于密支那。8月5日,缅北重镇密友那被攻克,孟拱河谷战役至此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反攻缅北的第一期作战任务也胜利完成。
攻克密支那后,中国驻印军奉命进行休整,部队进行改编。孙立人升任新编第1军军长。李鸿自反攻缅北以来,在长达1年半的艰苦作战中,表现出卓越的指挥才能,屡建奇功,擢升为新编第38师师长,授少将衔。
说到李鸿的擢升,还有个插曲。那就是在1944年8月,李鸿先后两次收到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委任状。第1次是擢升为新30师师长,李鸿正准备履任,即被孙立人制止。原来,孙立人早就在为他一手创建的新38师物色自己的继任者。经长期考察,他看中了“试用于昔日”“称之曰能”的李鸿,因而说服蒋介石收回成命,第2次才下达了任命李鸿为新38师师长的委任状。
1944年10月,中国驻印军经过雨季休整,开始反攻缅北的第2期作战,指向的第1个目标就是八莫。
八莫,是中缅甸的屏障,缅北水陆交通枢纽。从八莫出发,沿着当年诸葛亮“五月渡沪,深入不毛”走的那条蜿蜒曲折的石板道,就可走到我国滇西重镇腾冲。用血肉之躯筑成的中印公路和石油管道,也将通过这座历史名城,与滇缅公路相接。
半年前,当我军攻到孟拱河谷时,日军看清八莫在战略上的重要,就开始在这里构筑工事,后又利用我军在密支那林整期间,加强八莫防御,积极增兵,力固弹粮。至我军发起攻击时,这里已是“深沟高垒,层层设防,每条街巷都有坚固工事”。日军还作了三期防守计划,准备最少坚守3个月,以待援军,转入反攻。
10月中旬,李鸿率领经过休整的新38师,由密支那沿密八公路向南挺进,势如闪电,锐不可挡,半个月拔除敌据点十余处。10月29日,部队到达八莫以北的庙堤,被敌阻于太平江北岸。这时,军长孙立人驱车来到前线,连夜与李鸿研究对策,决定把113团继续摆在庙提佯攻,而李鸿率112、114团主力离开密八公路,强夺太平江上游的铁索桥,然后迂回包抄,指向八莫后方,切断八莫之敌与后方的联系。11月上旬,两支部队逐渐向八莫靠拢。14日,扫荡八莫外围各据点,占领三个飞机场,完成对八莫城区的包围。
11月15日,李鸿发出对八莫城区的攻击令。此后,每天自早晨开始,首先出动美军飞机对敌工事轰炸,继以炮兵射击破坏,然后由步兵在坦克配合下进攻。敌人的重武器发挥不了作用,便组织肉搏敢死队,个个以白布缠头,轮番发起反扑,与我士兵作拼死搏斗,失败则以白刃自戕。敌军还常常实施夜袭,往往我军白天夺得的阵地,夜间又被敌夺去。敌我反复撕杀,阵地犬牙交错,战斗呈白热化。
在鏖战八莫的1个多月时间里,八莫城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沉浸在飞机声、炮声、枪声、撕杀声之中,但11月30日这一天却是例外。这一天,1架银灰色的运输机,在8架战斗机保护下,降落在八莫机场,从机上走下新任中国驻印军总指挥兼印缅战区美军总司令索尔登将军,副总指挥郑洞国将军,新1军军长孙立人将军,以及中美记者多人。上午9时,新38师临时指挥所的草地上,在军乐声中,升起了中美两国国旗。李鸿将军戎装整齐地站在指挥所前,接受索尔登将军代表美国总统罗斯福授予的银星勋章。原来,这是李鸿因在胡康河谷战役中功勋卓著,美国政府授予他的勋章,现在补行授勋仪式。
索尔登将军面向李鸿和新38师的官兵代表,宣读了罗斯福的嘉奖词和授勋祝词。
中国驻印军新38师第114团李鸿上校,于胡康河谷战役中,勇于作战,长于指挥,在敌人炮火下,亲率所团进行战斗,在于邦至孟阳河一带摧毁敌阵,为盟军南进扫清道路,建立了功勋。李上校之过人英勇及其领导部属之才能 ,诚为我盟军的莫大光荣。
罗斯福(签字)
美利坚合众国
凡受此奖章者,仅以下文为祝:
兹证明,美利坚合众国大总统根据1918年7月9日国会通过的议案,颁给中国驻印军新38师第114团李鸿上校银星勋章一枚,以为作战英勇之奖赏。
陆军部部长 史汀生(签字)
副官处处长 郁立友(签字)
1944年7月14日于华盛顿
授勋仪式后,索尔登、郑洞国、孙立人、李鸿等将领,在师指挥所研究战局,要求新38师尽快拿下八莫。
12月14日,新38师将八莫城区南北主要据点相继攻克,南北两路合围的铁钳开始向敌核心阵地合击。混战中,敌酋原好三大佐被我击毙。日军感到解围无望,把所有重伤兵近千人,生沉于西南的伊落瓦底江中,而以残部于夜间沿江滩向南突围。突围日军大部被击毙在江滩上,仅有百余人散窜到八莫以南山地。
12月15日,我军完全占领八莫。
八莫之役为整个缅甸战场的胜利奠定了基础,英国政府和印缅战区盟军最高指挥部,为纪念这一战役之伟绩,特令颁布将八莫至莫马克的一段公路命名为“ 孙立人路”,将八莫市区中心马路命名为“李鸿路”。
近百多年来,只听说外国列强以征服者的名字命名中国街道,使中国蒙羞,如今以中国人的名字名外国街道,这使每个炎黄子孙感到无尚荣光与自豪。命名那一天,八莫市民和华侨各界人士,公推代表100余人,来到新38师师部,向李鸿献上一柄两尺许的缅刀和和一只精细的银制花纹筒,上面分别镌刻着 “敬赠常胜将军陆军新编三十八师李鸿师长”和“常胜将军李鸿师长留念”等字样。
消息传到国内,国人精神大振,当时的《湖南日报》曾对在缅作战的新6军军长廖耀湘、新38师师长李鸿进行专题报道,其醒目标题为《昔有曾、左,继有黄、蔡,今有廖、李》,把廖耀湘、李鸿与湘籍名将曾国藩、左宗棠、黄兴 、蔡锷相提并论,引廖、李为湖南人的骄傲。
八莫攻克后,李鸿率领38师继续挥师南下,配合新30师,于1945年1月15日攻克南坎。随后,又以摧枯拉朽之势,由南坎往东向中缅边界的芒友、畹町方向挺进。1月22日,前锋逼近芒友,与反攻滇西的中国远征军53军前哨部队会合。1月27日,收复芒友。至此,全长560公里的中印公路和输油管道胜利竣工,滇缅公路与中印公路全线贯通,载着作战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我国抗日后方。
芒支会师后,“李鸿率新38师的健儿们,又朝南喊杀而去,直指缅甸旧都曼德勒东北之卫星城市——腊戍。经3个昼夜的激战,于3月8日克复腊戍新老两城,并占领了飞机场和火车站,歼敌近万,虏获尤多。3月下旬,新38师与50师会师,并与友军一道克复以南附近地区。至此,中国驻印军反攻缅北的战斗胜利结束。
李鸿率部转战印缅战场,历时三载,所有最硬、最难的战场,无不留下他的赫赫战绩。
抗战胜利后,李鸿虽厌恶内战,但他率领新38师被调往东北而陷入内战的漩涡。在东北野战军发动了辽沈战役的强大攻势下,昔日驰骋抗日战场上的赫赫名将和他的部队连连败北。1947年陈诚赴东北后将新一军分拆为新一、新七两军,李鸿任新七军军长。1948年长春被围,至10月19日李鸿及其所部与困守在长春的国民党部队一起放下了武器,1949年1月,在辽沈战役中“投诚”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按照双方签订的协议,愿意回原籍的遣送回原籍。1949年6月,李鸿回到湖南老家,1950年5月,应孙立人之邀携旧部陈鸣人、彭克立等人经香港到台湾,不久即因“弃守长春”、“匪谍罪”被台当局入狱关押,后因孙立人“台湾兵变案”被判处无期徒刑。1975年蒋介石去世后,李鸿才被释放,因积郁成疾,1988年8月15日李鸿将军在屏东医院辞世,终年8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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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李鸿军长的儿子李定安写的回忆录:
命运变幻难料,抗战胜利后不久,国共内战硝烟又起。孙立人的新1军作为国民党的精锐部队被派往东北战场。不久,与杜聿明不和的孙立人被调离东北战场。外界曾以为他最信任的李鸿会接任新1军军长,但是,结果却出人意料:作为新1军最核心的部队的新38师被抽调走,与另两个杂牌部队组成新7军。李鸿虽然被任命为新7军军长,但被整编之后,他所带领的已是一个二流军队。长春被围,生了重病的李鸿成了战俘。厌倦内战的李鸿被释放之后,一度想解甲归田,过一个普通人的宁静生活。但最终听从孙立人的召唤,辗转到了台湾。不料被蒋介石当作共产党“匪谍”,一关就是25年。他投奔而去的孙立人在几年后也被解除兵权,遭软禁33年。如今,“李鸿案”也被公认为“孙立人案”的“序曲”。
李鸿的儿子李定安如今安安静静地在台北享受他的退休生活,很少接受媒体的采访,因为“过去的经历是一种太大的伤害”。李定安的姐姐出生在哈尔滨解放军的战俘营,取名“哈生”;而他则出生在国民党监狱里,当年取名“狱生”。想起来,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和悲剧。回忆往事时,他的语调平静,细细品味,却经常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深深的哀痛,为父辈,为自己,为这个民族曾经经历的一切伤痛。
纵观父亲一生的兴衰荣辱,可以说都与孙立人将军密切相关。他们是在南京中央军校结识的。父亲李鸿1903年出生于湖南湘阴,幼时读私塾。1925年,经表叔杨觉庵先生引荐,考入中央警官学校。毕业后,又考入黄埔军校第五期,编入工兵科,毕业后被分配到南京陆军教导师学兵营任中尉教育班长。而此时,孙立人正任排长,两人由此结识。
孙立人的出身与我父亲不一样,他在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国普渡大学学土木工程。本来已拿到工程师资格的孙立人却要从军,又考入弗吉尼亚军校。1928年,孙立人毕业回国后不久,先是在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待了一年,后来也到了陆军教导师工作。1932年,孙立人调任宋子文的税警总团特种兵团(后改为第四团)团长,他上任后,把父亲调来任税警总团第四团一营机枪连连长。
不过,在那个时候,孙立人与父亲之间,也只是简单的上下级关系。说起来,父亲早期的军事生涯并不顺利,从黄埔毕业之后,他在连长位置上待了10年之久。与那个时期的大部分军人一样,无论是北伐还是“剿匪”,抗战前,他们的主要精力都在内战战场上。父亲是工兵科出身,对各种技术都很娴熟,所以他对士兵训练得很好,但又不愿意让士兵在战斗中无辜伤亡,而且他对内战中被殃及的平民一直满怀同情,平时流露于言语中,加上他本人又是沉默讷言的性格,于是有一些人说他“贪生怕死”。这种说法多了,必然影响上级对他的看法,这也是父亲长期得不到提拔的原因。
孙立人真正对父亲有所认识是在抗战时期。淞沪会战爆发后不久,税警总团奉命由海州开赴上海前线作战,配属张治中第九集团军,先后参加蕴藻滨和大场两场战役。孙立人任团长的第4团的位置与日军隔一小河,阵地在二三十米远,手榴弹一掷就到对方阵地。
由于机枪连阵地处于全团防线的突出部,位置十分险要,坚守数日后,全连伤亡过半。孙立人下令让死守三天,不准退却。父亲向他举手敬礼,向他保证“有我李鸿在,就有阵地在”。不久,孙立人来巡视防御阵地,看到机枪连的掩体没有留下通路,就问父亲为什么不留退路出口,父亲说,他要与阵地共存亡,所以不留退路——到了台湾后,身边的人经常听孙将军讲起这个细节。他说,以前觉得李鸿是个窝窝囊囊的人,但是这一幕让他觉得自己之前一直对李鸿有误解。
临行前,孙立人紧握着父亲的手,让他坚守阵地。后来日军久留米师团对机枪连阵地发起最猛烈进攻,双方展开了肉搏战。父亲腿部受伤,血流如注,他让一个排长解开他的绑带,用劲绑着伤口,继续战斗。孙立人听到机枪连阵地危急,亲率敢死队100名官兵前往支援。他急忙跑向枪声激烈的地方,只见父亲单膝跪在机枪射手旁边,指挥数挺机枪交叉火力射向敌兵。这让孙立人非常感动。等这一轮战斗过去,孙立人对父亲说:“你连损失太大,坚守三天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组织剩余官兵撤退。”父亲说:“这时不能动,一动整个防线就溃了,先把敌人的气焰压一压再说。”孙立人对父亲的表现很是赞赏,他当即提升他为少校营长。
也是因为这次战役,孙立人建立起了对父亲的信任。孙立人本人在淞沪战役中遭受重伤,宋子文当时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救他。孙立人伤愈之后,重新整理税警总团的旧部,在孔祥熙的支持下又成立了“缉私总队”。孙立人又把父亲、唐守治、陈鸣人、刘放吾等这些旧部相继召回。父亲被任命为缉私总队教育长。到了1940年,税警总团又恢复建制。第二年,被改编为新38师。孙立人任师长,下辖三个团,原学兵团和特务团之一部合编为114团,父亲担任团长。1942年2月,中国政府决定出兵缅甸,新38师奉命于3月27日入缅。
1944 年春,史迪威将军(右)与新38 师114 团团长李鸿上校(左)在缅甸丛林前线一起研究作战方案.
1945 年3 月8 日,新38 师团长陈鸣人上校、李鸿、印缅战区总指挥索尔登中将、孙立人将军、埃伦中校及列维勒上校、唐守治一行查看老腊戍—曼德勒铁路线上的车场(人物左至右).
缅甸战役初时不利时,孙立人带着新38师到了印度,在蓝姆伽受训。在反攻缅北的战役中,新38师崭露头角,其中父亲作为114团团长,帮助孙立人屡建奇功。1944年6月15日,父亲带领114团正在全力进攻孟拱重镇时,突然接到孙立人命令,让他分兵救援在孟拱城东南被日军包围的英军第77旅。父亲率团迅速强渡南高江,以一部兵力解救英军出围,并接替英军防务,让英军后撤。然后主力沿孟拱东侧南下攻击,经过连续几日的进攻,终于在25日傍晚,攻占孟拱城。英印军第三师蓝敦师长获此捷报后,立即致电,向孙立人师长和李鸿团长表示谢意。为此,父亲获得英国女皇颁发的金十字勋章。
1944年8月,新38师在盟军配合下攻占密支那,中国驻印军第一期反攻缅北战役宣告结束。孙立人升任新1军军长,他把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新38师交给了父亲。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父亲当年曾先后两次收到中央军事委员会的委任状。第一次是擢升为新30师师长,父亲正准备履任,即被孙立人制止。原来,孙立人早就在为他一手创建的新38师物色自己的继任者。经长期考察,他看中了父亲,因而说服蒋介石收回成命,第二次才下达了任命父亲为新38师师长的委任状。父亲是由团长直接升任新38师师长的,未经参谋长或副师长之职。
自此之后,父亲率新38师攻克八莫,远征军在芒友会师。八莫之役为整个缅甸战场的胜利奠定了基础,英国政府和印缅战区盟军最高指挥部,为纪念这一战役之伟绩,特令颁布将八莫至莫马克的一段公路命名为“孙立人路”,将八莫市区中心马路命名为“李鸿路”。
就在激战中的11月30日,父亲还接受了美国政府授予的银星勋章。当时新任中国驻印军总指挥兼印缅战区美军总司令索尔登将军代表美国总统罗斯福向父亲颁发了勋章,以表扬他在胡康河谷战役中的表现。索尔登还宣读罗斯福总统的嘉奖词和授勋祝词。1945年1月27日,自滇西向缅北反攻的中国远征军和中国驻印军会师于畹町附近的芒友。2月,在南坎举行隆重的会师典礼,父亲还担任庆典的指挥官。
史迪威特别欣赏我父亲,可以说我父亲从团长升到师长,史迪威还有孙立人讲的话都很有帮助。要不然我父亲的资历是赶不上其他几位的。比如潘裕昆是黄埔四期,跟林彪是同一期,还包括同是五期的唐守治。其实他们的级别或资历都在我父亲前面,但是我父亲最终升到38师师长,跟史迪威和孙立人的坚持有很大的关系。遗憾的是,大力提拔他的史迪威和孙立人都不为蒋介石所喜欢,我父亲来台后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李定安 和 伊斯特布鲁克 (史迪威外孙)合影。(2013 年)
前两年,我在台北见到史迪威将军的外孙约翰·伊斯特布鲁克。他告诉我,史迪威在日记里骂了很多中国将领,极少数没有骂过的,就包括李鸿将军。他很称赞我爸爸,有一次,史迪威穿着便装到前线视察。沿路也没看到太多幕僚,后来他看见一队人在那里挖壕沟,他就问这些人:“你们谁是这里面的头儿?”有一个人举手,给他敬了一个礼。他自我介绍是史迪威,而对方跟他介绍说自己是李鸿。当时史迪威很惊讶,一个团长怎么会自己下来挖壕沟。他之前也没有通知别人要来这里视察,所以也不是事先安排的。可是史迪威还是狐疑,他就伸过手去,我父亲自然也伸手跟他握了下。史迪威顺势拿起他的手一看,上面都是茧。父亲当年在黄埔是工兵科的。这一幕给史迪威印象很深。史迪威日记里多次表扬李鸿,对父亲深为信任和尊重。史迪威后来因与蒋介石不和被召回国,临行前他来不及话别,还特地给父亲留了一封充满感情的告别信。我父亲也写了一封信给他,史迪威的外孙约翰最近刚刚把这封信传给我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按照军部命令,父亲带领新38师连夜起程,沿着广西南宁至广州湾的梧州公路,向广州急行军,于8月25日进入广州。“李氏接收广州,功不可没,欲发接收财,俯拾即是,然其清廉刚正,一尘不染,凡敌伪财产,均派员一一清点查封入库,等候上缴长官部,李氏此举,广州市民皆为之倾倒。”这是当时广州媒体的报道。9月7日,第二方面军在广州举行受降仪式,张发奎作为中国方面代表,接受日军“南支那派遣军”司令官田中久一的投降。受降仪式不久,父亲奉孙立人将军之命,在广州白云山修建“新1军印缅阵亡将士公墓”。父亲原本并不喜欢战争,尤其厌恶内战。他大概以为这一切终于结束,可是没想到,更大的劫难远远没有到来。
1947 年,在东北战场的孙立人(前左二)巡视长春防御工事.
受困长春
从缅甸战场回来仅仅几个月,父亲就接到副军长贾幼慧电话,说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来电,要新38师尽快做好移防东北的准备。父亲本计划回湖南老家探亲,可是军令难违,1946年2月下旬,新38师奉令由九龙登上美军第七舰队的登陆艇,开往葫芦岛,接着便开始经沈阳北进。
抵御外寇侵略的硝烟刚熄,父亲厌恶的内战又重新开始燃起战火。5月,孙立人指挥新1军先后占领四平、长春、吉林、德惠等,和林彪率领的东北民主联军隔松花江相望。6月,在马歇尔调解下,东北全线停战。两个月后,新1军奉令调防长春。
1947年4月,因为与蒋介石宠信的杜聿明不和,孙立人被调离东北。蒋介石对孙立人的新1军还是心存忌惮的。到了年底,陈诚借整编之名把新1军分割为两个军:新1军下辖新30师、50师及东北保安部队;新7军下辖新38师、暂56师、暂61师。值得玩味的是,孙立人离开新1军之后,外界都认为会由他最信任的李鸿接任,没想到却由50师师长潘裕昆接任,而潘裕昆是陈诚信任的人。另一方面,新38师本来是新1军最核心的部队,也是孙立人的“发家”之地,却被抽调走,与另两个新组建没怎么经过战斗的杂牌部队组成新7军。
父亲被任命为新7军军长。虽然是给了他一个军长的头衔,但其实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本来是新38师生长出来的新1军,最后被拆分掉,而新7军当时的处境也非常尴尬。被整编之后,他已变成了一个二流军队,其实力根本就没法和新1军、新6军当年一起在缅甸形成的“拳头”来比。所以虽然说起来新7军也是中央军,属于嫡系,但是新7军上下又会觉得自己在中央军里明显遭到歧视。据说已经到台湾练兵的孙立人听说这个消息后,还专门致函陈诚,希望他不要分割新1军,以保留新1军的战斗力——但这也正是蒋介石所忌惮的。所以孙立人的建议也无济于事。
60军是由滇军整编而成的,是龙云最早投入到内地参加抗战的部队。当年他们在越南完成受降仪式之后就被派到东北战场。蒋介石此举也是一箭双雕:一是滇军是有名的能征善战,正好可以用他们来对付中共的部队;二来也借机把滇军分化掉。
中共方面也深知滇军与蒋介石的矛盾,所以他们也非常重视对滇军的策反。很多战役中,他们主动放滇军一马,滇军攻哪个村,他们就退出。另外,因为龙云当年在西南实行开明政策,使得昆明成为左派知识分子云集之地,滇军的很多将领也深受影响,容易接受中共地下党的宣传,所以中共在东北战场对滇军的统战相当有效。
到了1948年夏天,国民党军队在东北处于劣势,被共产党部队围困在沈阳、长春和锦州三个孤立据点。守长春的,主要是父亲的新7军和曾泽生的第60军,一共约10万余人,隶属于郑洞国的第一兵团,父亲李鸿兼任长春警备司令。
当时长春市以中山马路划为两个防区,新7军守市区西半部,60军守东半部。早在当年5月,长春西郊机场被中共部队占领。长春对外陆、空交通断绝而成孤城。长春守军兵员、武器弹药无法补充,就连口粮、燃料也逐渐断绝。士兵士气低落。到了10月,长春已经山穷水尽,每天连病带饿,死很多人。10月初,蒋介石下令突围,手令是派空军投下来的。这时,长春守军已经饿得没力气走路,突围根本行不通。即便是走出去,走不多远,也将不是被饿死、冻死、病死,就是被共产党的部队抓走或打死。
在长春还没有被围之前,我父亲见过蒋介石,他当时提出,长春继续守下去已很困难,不如把美式装备部队移到关内去——这里面还有些闲话出来,抗战胜利后,美式装备、以广东和湖南南方人为主的新1军,被蒋介石发到冰天雪地的东北去了。有人说蒋介石和陈诚两个是要“借刀杀人”,断送这个部队。南方的部队跑到东北去打,这也确实是件很奇怪的事。为什么不派浙江的老乡直接去东北?
然后蒋介石把他们几个有实力的部队东一块、西一块,像剥饼一样分掉。然后三大据点各自被围住,成为一座座孤城。我父亲跟蒋介石说守不住,蒋介石说:你放心去,到时被围的话,我会派飞机去解救。他后来的确也派飞机了,但是听说还没有靠近的时候,就被高射炮打下来,所以他们就乱丢补给,乱作一团。
10月15日,锦州的范汉杰兵团被全歼,解放军攻克锦州,国民党军在东北的退路完全被切断。第60军本来就不属于嫡系部队,在东北也没有一心一意地打下去。60军官兵经过密谋,决定于10月16日向中共投降,并要求新7军一致行动。而新7军官兵认为“起义”对不起孙将军,还是准备突围出去。
当时,我父亲病倒了。我外婆后来告诉我说,我父亲去巡视前线的据点,跟着下属一起吃伴米糠的窝窝头,吃了以后就得了伤寒。他把兵权交给副军长史说,下面的人也在病榻前向他报告。曾泽生在他病倒之前也跟他讲说:大势不行了。而曾泽生的第60军宣布起义后,即把枪口对准新7军,要求新7军与共产党军队和谈。史说派副师长彭克立等5位代表与共产党谈判。郑洞国17日晚赴新7军军部探望父亲,相对黯然。当时郑洞国的武器已经被部下收走,防止他自杀。父亲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郑洞国见大势已去,遂召集营长以上军官当众含泪宣布:由本长官负起历史罪名,即日起解散部队;任官兵依各人志愿,自择出路。新7军放下武器,士兵被共产党部队收编,军官成为战俘。郑洞国与父亲一起,由解放军护送去俘虏营集中。
决意赴台
10月19日上午,解放军主力开入长春。当时父亲由担架抬着和救护车护送着,被送到了哈尔滨。解放军方面派了专门医生和护理人员为他治病。郑洞国被俘后,留在了大陆。他后期写回忆录里提及这一段,意思是李鸿是在装病。不过我妈妈和我外婆后来都说,父亲当时的确病得蛮严重的。我外婆说,长春被围时,城里面没有抗生素那一类药,如果不是解放军相救,父亲的一条命就没有了。
到了长春,父亲认识了我妈妈。我妈妈马真一毕业于长白师范学院(现吉林大学)音乐系。她是满族人,正宗的镶黄旗,说起来还是格格呢。她在父亲担任长春警备司令的时候与父亲相识,后来经兵团司令郑洞国当证婚人举办了婚礼。父亲被俘时,母亲已怀有身孕,后来在哈尔滨的战俘营里,母亲生了我姐姐,父亲为她取名“哈生”。
长春被解放以后,听说林彪是希望我父亲能加入到解放军里面,像60军军长曾泽生一样——曾泽生后来打韩战,打得虎虎生风。几位解放军的高级将领去看望过他,其中有第一兵团司令萧劲光,同是湖南籍的肖华、何长工都来看他,想说服其为共产党政权工作,在军队或地方任他选择,享受解放军高级将领待遇。但父亲说:“绝不与国民党兵戎相见,这是我做人的起码原则。”他唯一希望的,是想解甲归田,回老家种地,做一个普通老百姓——父亲不愿意中国人打中国人,不喜欢内战,这是他一贯的想法。
1949年1月底,父亲与郑洞国等诸多在长春被俘的将领,从哈尔滨转到抚顺。几个月后,他们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命运:史说、龙国钧还有一个兵团副参谋长杨友梅等,被分配到解放军的军事院校去任高级教官;父亲与彭克立、陈鸣人等人回原籍。当时郑洞国也没有接受安排,直到1952年才去北京。
父亲回湖南途中路经北京,领导方面再次善意相劝,陈以利害,要他参加工作,无奈他去意已决。在北京停留数日之后,他乘车南下,回到长沙,与亲人团聚。当时长沙还属于国民党控制,守城的是黄埔一期的陈明仁。当年陈明仁率71军守四平街,曾与父亲率新1军新38师并肩作战。此时此地相见,别有一番感慨。陈明仁邀父亲协助守长沙,被父亲谢绝。事实上陈明仁后来也在长沙起义。在长沙期间,父亲闭门谢客,平时读书、练字、整理战史。到了1949年7月,长沙局势急转直下。解放军已进驻东郊。父亲带着大哥李定一回到老家湘阴县乡间的李家大屋。
作为父亲的老上级,孙立人一直牵挂着他以及部队的情况。父亲被困长春时,孙立人曾要求蒋介石用飞机送他去长春,亲带李鸿的部队解围,但被蒋介石拒绝。这时,孙立人在台湾任陆军副总司令兼台湾防卫总司令,他派人多方打听新1军将领的下落。听到父亲与彭克立、陈鸣人、曾长云这些他过去的旧部被释放后,他派曾在新38师任谍报队队长的旧属葛士珩寻访李鸿。葛士珩由基隆上船偷渡至香港,再转赴上海,奔长沙打听李鸿下落。听说父亲已回湘阴老家,葛士珩又到湘阴李家老宅找到了父亲。
另一方面,孙立人面见蒋介石,请求准许李鸿等人来台“戴罪立功”。蒋介石起初默然不语,后来问孙立人:李鸿丢了长春,又在共产党那里受训多日,如果他是“匪谍”怎么办?孙立人回答说,他对李鸿知之甚深,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葛士珩找到父亲后,给他看了孙立人的亲笔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立人已面呈蒋总统,并蒙总统明示,联系来台,共赴时艰。”这封信让刚刚心情宁静的父亲又不再平静。他听说蒋介石对丧师失地但又回归蒋身边的黄埔同学不予追究。北平守将李文、石觉是李鸿前期的黄埔学长,李、石都曾列名傅作义的和平通电,并向中共交出本兵团的兵马武器,只身南返。但蒋介石并未处罚,反而召见慰问,并迅速发表李文任第五兵团司令官,石觉出任上海防守司令并兼汤恩伯京沪杭警备总部的副总司令官,重掌兵权,再挂帅印。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老长官孙立人在台湾正如日中天。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下决心去台湾追随孙立人。
1950年2月3日,父亲化装成商人,带着母亲、我外婆还有刚刚1岁多的姐姐,到了香港。当时很多国民党将领寓居香港,包括卫立煌在内,知道父亲的选择之后,都劝他留在香港,不要去台湾,他们说:你知道校长的脾气,不要去做“张学良第二”!可是父亲心意已决。
他们坐轮船到台湾后,孙立人派人到基隆,将父亲接到屏东,安排他们住下。当天晚上,孙立人邀请父亲晚宴,两人相见,父亲情绪甚为激动。谈到新1军灰飞烟灭,两人都感到很伤心。
父亲很快给陈诚写了一封信,详细讲述丢掉长春以及自己后来的经历。但他一直没有收到陈诚的回信,心里不免不安。不久,孙立人带我父亲去看蒋介石,蒋介石告诉他们说过去已过去,不必再提,今后要好好做事。当时蒋介石当面告诉父亲,给他两个选择:一是担任新成立的成功军军长;二是担任陆军军校校长。父亲回到屏东家里,听母亲说,那几天可是贺客盈门,十分热闹。
谁知话说完不到一周,父亲就被抓了起来。
身陷囹圄
1950年5月初,“国防部”派人从台北来到屏东,告诉父亲“上面召见”。母亲也被要求同去,除了他们,还有陈鸣人夫妇以及彭克立等人——当时除了父亲以外,葛士珩还找到在湖南的彭克立。当时,彭克立的妻子住院即将生产,彭克立留了一点钱给妻子,只身取道香港搭船来台湾。他打算在台湾把生活安顿好之后,再接妻女来台。彭克立于4月底来台,抵台不久得知妻子在家乡生下第二个女儿。可是6月,他即被捕。
接到通知时,父亲已预感到这一去就会凶多吉少。果然,到了台北之后,他们立即被押送到保密局。不久,曾长云也被收押进来。最初被捕的是4个人,后来增加到8人、16人,都是孙立人在新38师和新1军的将校级军官,可知立案的最终目的还在于对付孙立人。
保密局指控他们是共产党派遣来台湾、策反孙立人的“匪谍”。在保密局,他们4人被隔离审问,受到残酷的刑罚,包括坐老虎凳、用针刺指甲、灌辣椒水入鼻口……父亲坐“老虎凳”后,双脚几乎废掉。后来靠狱中难友扶助才能进行简单的康复,慢慢恢复步行。殴打、疲劳审问,最终目的都是逼迫他们承认和“共党”有联络,是奉“匪”命潜台工作。
在保密局关了一年多后,他们又被移到桃园南坎的保密局监狱,囚禁了3年之后又被移送到龙潭保密局监狱。这是保密局新建的牢房,却起了一个文雅的名字——卧龙山庄。包括父母在内一共16人都被关在这里。
1950 年,台湾“吴石案”涉案人(由左至右)陈宝仓、朱谌之(朱枫)、吴石、聂曦在判决现场。获知死刑判决后,吴石留下遗书
我妈妈被抓走的时候,已经怀了我。我是1950年10月20日在监狱里出生的。那里并不是一般的监狱,是关所谓“自己人”,就是情报局自己施“家法”的地方,里面关的都是一些大人物,比如蔡孝乾(注:也叫蔡乾,中共潜伏特工,1950年1月被国民党逮捕后供出了在台湾的所有地下成员名单资料,包括朱枫以及职务最高的国民党“国防部”中将参谋次长吴石等)、吴石等所谓的大匪谍关在一起。不过在我出生之前,吴石已经被枪毙了。
同案者不关在一个房间里,但可以见到。白天他们被允许走出囚室,在庭院里走动,但不能走出大门。他们可以在经过彼此的牢房门口时匆匆打个照面。同监的还有几个军统人员,像黄埔六期的乔家才、王功鎏,还有因写《杀陈诚以谢国人》而得罪陈诚被关在这里的龚德柏。里面有真正的中共地下党,也有被诬为“匪谍”的。时常有人被拉出去枪毙,有的临死前高喊共产党口号,有的则大声喊冤……
被关在这里的成员复杂。军统高干乔家才也被关在这里。乔伯伯在军统当中资历很老,他出身山西大户人家,当年是热血青年,不从事家族生意非要从军。后来做到保密局北平站站长,和毛人凤资历相当。乔伯伯个性耿直,得罪了毛人凤。戴笠死后,毛人凤怕乔伯伯抢他的大位,诬告他贪污。他在北平被逮捕入狱,随后五花大绑押送到台湾。本来毛人凤还要把他枪毙的,据说是蒋介石下手令留了他一命。乔伯伯跟我们关在一起,狱卒们对他十分客气。出狱后,他写了很多文章,也出版了自传《关山烟尘记》,后以90高龄在睡眠中离世。
母亲临盆时,狱方没有带她到外边的医院,而只是把她带到牢房附近的一个小空屋做临时产房。他们在外边找来一个护士为她接生,接生的医疗工具很简单,护士的态度又不好。妈妈生下我之后,护士为她缝合伤口时,也不打麻醉,妈妈痛得难以忍受。因为在产前产后,她都要做粗活、擦地板,用冷水洗衣服,造成妈妈后来长期的关节疼痛。洗过的衣服,只能挂在牢房里靠窗的地方,让风吹干。父亲与母亲见不了面,他知道生了个儿子,狱友们建议他给我取名“狱生”——我后来被改为“定安”,意思是将来一定能平安走出黑牢。李敖先生曾说:李鸿的这两个孩子,一个生在共产党战俘营里,“哈生”,一个生在国民党监狱里,“狱生”。想起来,这真是国共斗争下莫大的讽刺和悲剧!
我后来最好奇的是,对政治没有一点概念的母亲,怎么会被控为“匪谍”被关了7年?父亲后来告诉我,1948年,曾有《新闻天地》一记者来长春,说是要采访国军整备情况,实际上却是要求父亲给一笔跑路费。当时长春被围,情况恶化。父亲没有答应,那位记者恨恨走了。国民党失去长春以后,这个刊物登出来那个记者写的文章,说长春的沦陷,是因为“匪谍”马真一给李鸿军长打了一个毒针,导致他患了伤寒而卧床不起,最后不得不投降。台湾的一些书,包括当时在五六十年代钦定的《大陆是如何失去的》,竟也引用这篇报道,说是我妈妈拿了一个毒针给我爸爸打下去,威胁他:你现在要替我们人民立功。说我妈妈是共军使用的美人计、匪谍,埋伏在他身旁。我母亲在判决书上的罪名是“知匪不报”,那时候在台湾是一个很重的罪名,要关你多少年就关你多少年。
妈妈后来也多次谈起,保密局的人其实查得非常清楚,知道她对政治、军事一窍不通,压根儿不是什么“匪谍”。妈妈虽然没有遭受酷刑,但是被打耳光。审讯她的人说:“你知道我们为何只抓你而不抓其他人的老婆?因为你受过高等教育!你识字,她们不识字!”
我就是在监狱里长大的。原本他们是想把我们一直关在这里的。关到第7年的时候,母亲抗议说,孩子该读书了。这样才开了一个庭,把我们放了。我被关了7年2个月。
过去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愿意提。所谓的“白色恐怖”对我来说不是阴影,是深深的伤害。我能记事的时候,偶尔会在某一天一大清早,进来几个大汉,把牢房里的难友像抓鸡一样抓出来——我们的牢房都是一小间一小间,牢房的门低矮,进去是要俯身钻过去的,就是要羞辱你——我记得有一个中年女子,身穿旗袍——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一见狱卒就知道大事不妙,双腿颓软,几个人三两下就把她架走。接着大门砰然关闭,过了一会儿,就听外面“砰”的一声枪响,一个好好的人就这样永远不会再见到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这样的经历一再出现,怎么会对我的一生没有影响呢?!曾经有很多媒体想要采访我,我都不愿意重提往事。虽然过去也让我很愤愤不平,但是现在好不容易有种走过乱世劫后余生的感觉,就好好活着吧。
蒙冤
后来“中央研究院”的朱浤源博士给我看了一整份1950年蒋介石对父亲案件的批示,上面写:“此案未呈阅,待阅后再定。”蒋的手下把李鸿抓走,关了好一阵子了。用现在的说法,“羁押期满”,再关下去总得要给个说法,起码下面军法单位的人没有办法,只能写个签呈上去,意思是问老蒋该怎么处理,如果是“匪谍”就得枪毙。老蒋这个批文是在装傻,好像在:“你们这些人是在干什么,我说过等我了解以后再说,你们搞不懂吗?怎么玩忽如此。”下面的人才知道原来蒋介石根本是杀不下手,想把这个抗日有功但剿“匪”无力的学生打入大牢不要处理,让他就此人间蒸发。
我后来想,在长春被围的时候,蒋介石大抵是希望李鸿能像邱清泉、黄伯韬这一类的黄埔门生,兵败就“自裁”在沙场上,然后给他树立一个“烈士”的贞节牌坊,当个好样板。老蒋当然会这么想:李鸿、廖耀湘、郑洞国,你们几个戍守东北的将军,兵败而没有“殉国”,实在太令我失望了!我原来这么重用你们,你们又是我学生,现在要你们殉国的时候,一个个都贪生怕死——“贪生怕死”这4个字,是后来明明白白地写在对李鸿的起诉书上的。你们没有死,现在来台湾了,我又实在黑不下心把你们杀掉,因为我知道你们不是“匪谍”——如果李鸿真的是“匪谍”的话,像吴石、朱谌之(注:即朱枫)那样,很快就没命了。讽刺的是,败走台湾的人心里都明白,丢掉大陆的责任,哪里是几个将军扛得起来的?后来在我父亲的葬礼上,有几副对联是这样写的:
“统帅有权丢大陆,自可复职;将军无力保孤城,当然坐牢。”
“谁敢讲,统帅无能,整个江山丢弃尽;人皆说,将军有罪,剩余生命未拼光。”
父亲一直不承认是受中共指派来台策反的,漫长的岁月里,除了在军法处曾开过一次草率的庭讯外,他们这几个人从来没有收到起诉书、没有开庭审理。所以父亲他们是“不杀不审不判不放”,一直被关在黑牢里度过漫漫岁月。那个黑牢,即便是台湾当地人也没几个人知道。地处偏乡,四周都是田,它像一个戒备森严的城堡,高墙缠绕刺铁丝,持枪卫兵把守铁门,外边人只知道是一个公家机关,大门打开吉普车进去之后里面就是另一个阴森森的世界。可能蒋介石到老了自己都忘了还有那些被他牺牲的棋子关在里面。蹲进黑牢16年后,1966年,军法局方以“弃守长春”为罪名起诉,判处李鸿无期徒刑。
乔家才在那里关了10年才被放出来。他后来亲口告诉我,他出来以后,想去找能讲上话的人,跟老蒋求个情,关了李鸿十几年,应该放了。可是思来想去又都不敢轻易动作。乔叔叔说他们怕提起这事,那个老糊涂的反应是:“什么,李鸿还活着?”然后红笔一挥:“枪毙!”那样的话救都救不了。我看过蒋介石红笔签过的字:“留之何用,枪毙!”明明下面人呈上的公文是判了几年,他用红笔画一个大叉,“枪毙!”签下去这个人就完了,明明下面人想救他,结果适得其反。
父亲是1950年被抓的,孙立人当时还没有被软禁,至少从表面上看,他还正处于如日中天之时。后来很多人也问:孙立人为什么不出面力保李鸿?
1998年3月5日,台湾“立法院”为“孙案”举办了一个公听会,主持人是“立法委员”谢长廷和谢聪敏,当时谷正文、李敖和孙家子女都在。谷正文在台湾被称为“活阎王”,当时是很会抓“匪谍”的保密局地下局长,刚好他的儿子谷驿和我是大学同学,在一次华航空难中不幸殉职。谷正文当时起立发言说:我以前在主管“肃谍”,李鸿这个案子我是知道的,我相信他不是“匪谍”。李鸿将军自上海保卫战之后,就一路跟随孙将军,前后20多年。李将军既然被诬为“匪谍”,那时候孙将军还当陆军总司令,孙将军为何没有辞职以力保李将军?当时孙家子女,还有孙立人的侄孙孙善治都在场,会场鸦雀无声,场面有点尴尬。
散会以后,孙善治过来跟我说,情治人员当时恐吓孙将军,如有任何救援行动,他们将会先下手立即毙了李鸿等人。所以孙将军也不敢有所动作。另外,当时孙将军已经逐渐被削弱,其实也没有多少实权。
父亲的属下袁子琳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也问这个问题。他有不同的见证。他说,1950年,李鸿即将被捕的消息传出,孙立人也在场,他非常愤怒。席中甚至有部属说大家要和蒋家拼了。但是,反而是父亲很冷静地制止,并交代了后事。袁子琳分析说:孙将军、李将军都是标准的军人,不搞政治,却因此而得罪了某些人,甚至某些当道,所以才有这个下场。他还告诉我,宋美龄曾经推荐某个亲戚进入陆军总部服兵役,以免被派往危险的金马前线。这名亲戚本人更亲自来到凤山,但是被袁子琳代替孙立人拒绝了。后来宋美龄更亲自引荐,但是袁子琳说,“还是被我们拒绝了”。孙系人马如此“不识时务”,乃至于被当局排挤,由此可想而知。孙将军在1955年被罢官软禁,直到1988年才恢复自由。现在看来,“李鸿案”正是“孙案”的前奏。当年,父亲与陈鸣人、彭克立等税警4团和新38师的能征善战的军人来台,在那些要把孙立人搞掉的人看来,这是为虎添翼,一定要剪除掉。炮制李鸿等人“匪谍案”,既可剪除孙立人的羽翼,又为整肃孙立人制造口实,可谓一箭双雕。
当年孙立人下面还有另一位得力干将——唐守治。唐守治属于孙立人这一系列里比较高阶的,很早就被蒋经国“吸收”去了,所以他扶摇直上,一直做到“总政治作战部主任”。到了台湾以后,新1军的主要干将大多集中于屏东和凤山。比如我们住的屏东这个眷村里面几乎全都是孙立人以前的部下。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里面有一些被蒋经国“吸收”了——我们叫“细胞”,作为眼线替蒋家收集情报并监视其他人。
唐守治后来是怎么从高位跌下来的呢?听那些父执辈说,有一次他未经核可就把派驻台湾南部的嫡系部队调到北部,让蒋家起了疑心:你想干什么?大概骨子里还是不太相信他,因为他毕竟跟随了孙立人很长一段时间。另一方面,孙将军其他的部下都跟他断绝来往,根本瞧不起他。他自己必定也相当难过。虽然不能说是“背叛”或“出卖”孙将军,但他当时所作所为起码是不合做人的义理的。台湾有句形容这种情形的俗话,“切西瓜偎大边”,有几分趋炎附势的意思。唐守治的儿子不学好,与另外一对兄弟拿枪去抢一个名歌星,跑到人家家里,把人绑起来,问银行的账户,抢到一笔巨款。这个案子很快就破了。因为那时台湾是戒严时期,施行军法,结伙抢劫是唯一死刑。有人向蒋经国求情,说这是唐守治的儿子;蒋经国闻之大怒,说这种东西留他干什么。就这样三个年轻人都被枪毙了。唐守治的太太据说好赌,加上儿子又出大事,他可能感到人生无望,先是拿枪把他老婆打死,然后饮弹自尽。那一天正好是蒋介石去世。各大报纸头版头条,连篇累牍地说蒋“崩殂”;而唐守治的死,只缩在小小的一角,不到50个字。
彭孟缉和唐守治一样,同是父亲黄埔五期的同学。当时任高雄要塞司令的彭孟缉是“二二八”事件的所谓刽子手之一,因为滥杀了一些台湾士绅而被称作“台湾屠夫”。我爸爸出事的时候,正是他在小蒋面前最得意的时候。我父亲出事的时候,包括我父亲后半生的落魄,包括他出狱后的生活,这些人没有一句话的关怀、一个电话的问候,什么都没有,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传言说,黄埔一期的学长黄杰曾向老蒋建议枪毙李鸿。不过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风雨飘摇、兵荒马乱的时代,那些蒋家近臣不对我父亲落井下石就已经很不错了。蒋经国是1988年1月去世,父亲是8月去世的。他去世的时候,这些黄埔时期的学长与同学,像是黄埔四期,曾同在一个连队,跟他借过钱的“国防部长”高魁元等等,没有一个出面致悼的。
艰难时日
孙立人将军当初在陆军总司令任内时的官邸是在屏东,所以我父亲从香港来台湾的时候,就直接到了屏东市的胜利新村住下。在这个占地甚广、绿树成荫的日式眷舍里,住的大多是所谓孙立人系的高级军官,邻居们甚少往来,也绝口不谈政治,生怕惹祸上身。在全台为数众多的军人眷舍中,这个安静无声的胜利新村可以说是十分特殊的一个。远征军的葛南杉、刘放吾将军,陆军副总司令董嘉瑞将军,清华毕业留俄的李法寰将军……都是认识而不相往来的邻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被眷村里同龄的孩子视为“匪谍之子”。
父亲和母亲被召往台北拘禁之后,我外婆带着我只有一岁多的姐姐也被赶出大宅院,带着一小包细软寄人篱下于一个姓田的中级军官。在他家右侧一间约1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生活了7年,直到我和母亲被放出来。当时外婆靠变卖从大陆随身带来的一点碎金子过活。那时孙立人还没有被软禁,他偶尔也会送来一点生活费。那个时代里,眷村内外,本省外省,同样“均贫”,大家就这样活了下来,走了过来。
我7岁的时候我们母子被放出来,父亲的属下买了张火车票让我们坐回屏东。外婆很“奢侈”地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接我们母子回了家。那个屋子太小了,4年后,我妈妈跟孙将军的另一个部下借了一笔钱,在他们家隔壁顶下来一间房,同样是日本式的眷舍,隔成三户,我们就住在其中最小那一小间。15年后,老蒋死了,爸爸出狱,这蜗居仍旧是一家人的栖身之所。
母亲毕业于长白师范学院音乐系,主修钢琴和声乐,出狱后教些小朋友弹琴。她当教员也是经过一番很辛苦的挣扎。因为入狱之后,她之前所有的学历证件都没有了。其实她有很多同学到了台湾,他们都知道她的背景,却不敢出面为她作保。后来曾经担任长白师范学院院长的方永蒸敢于出面替她作保,她才能参加一关关的考试。记得母亲刚开始担任教员的时候,每天清早5点多出门,搭乘军用大卡车,一路颠簸到位于穷乡僻壤的学校,傍晚7点左右才能回到家。
对于我来说,幸运的是,小时候虽然因为坐过牢而被戏称为“小匪谍”,却没有被同龄的孩子排斥。基本上,台湾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像是一个逃难社会,或者说,是一个巨大的难民营,人心是浮动的。三教九流,五湖四海,都聚集在这个破茅草屋里混口饭吃,有几分相濡以沫、苟求性命于乱世的味道。
不过,我要说句良心话,就是蒋介石还没有“诛九族”,没有让“匪谍”或政治犯的子女吃不上饭,或者打成永世不得翻身的“黑五类”。我求学谋职,参加大学联考、毕业后通过特考及高等考试,都没受到什么影响。在戒严时期,我可以去国外实习。蒋经国当政的时候,我去中华航空公司报考空勤人员——那时候我们要离开台湾是很困难的,我知道他们做了很多身世背景调查,最后居然让我考进去了。之后回到公务体系服务,职场生涯算是十分平顺的。
从另一个角度说,父亲的情况对我也还会有一些影响。我年轻时交女朋友,交往一段时间之后,对方父母一听到我父亲是“政治犯”就吓得不行,之前交往的好几个女朋友都因为承受不住家里压力而分手。后来我认识我现在的太太时,我先跟她说了家庭状况,让她回家征求父母意见,如果他们有所顾忌的话,就不要再谈下去。我不想瞒着他们,因为以前有过一些不愉快的经验。
我的太太姓阳,是醴陵人,她的父亲阳云钢早年是空军官校22期毕业生,抗战末期还到美国受过训练。我太太——当时的女朋友回去跟家里说了,身为飞行部队上校大队长的她父亲并没有反对,反而说:如果我的长官对这件事有意见的话,我就退伍不干了。她把这话转述给我,我蛮感动的。后来跟她交往了一阵子我们就结婚了。我岳父的仕途显然没有受到亲家是“匪谍”的影响,他后来还曾升任联队长和空军官校的校长。我想这些事情也可以看出:老蒋和小蒋对于父亲蒙受的不白之冤,既是一手炮制,也是心知肚明的。
我们是1976年结婚的,一年前,蒋介石已经去世。老蒋去世不久,蒋经国就把我父亲从监狱释放出来。我父亲后来也见过我的岳父母,同为湖南老乡,结为亲戚大家都挺开心的。
我的岳父有一位官校22期的同学叫黄铁骏,1954年2月和刘铭三在新竹空军基地把一架B-25轰炸机飞到了大陆,出海前叫不知情的刘铭三跳伞逃生。黄铁骏原本就是中共地下党员,可能后来觉得形势不太好,快要暴露身份,他就驾机“起义”。
当时我的岳父也因此事受到牵连,他既是黄的同期同学,又是同乡、邻居、好哥儿们,被停飞了一段时间。黄铁骏走后,留了老母亲和太太在台湾。那时候我们在台湾,军队也都是用粮票,实行供给制。他这一“起义”,家里人几乎等于断炊。我的岳父还用他的粮票的薪水奉养黄奶奶,一直到给她送终。黄铁骏的太太非常漂亮,听父辈们讲像电影明星一样。不知道中间有什么缘故,她向上面表示,要去大陆把她先生给押回来,所以投靠情报局,听说还经过了一些训练。可一到香港,她就被埋伏在香港的共产党特工抓了起来——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台湾到处都有中共地下党员,她的行踪,中共方面显然都很清楚。黄太太被抓起来后,似乎还受了不少罪,她一脚被打残,逐回台湾,后来嫁给一个年纪很大的陆军军官。那个年代,台湾兵荒马乱,这一类悲欢离合、人间惨剧处处可闻。
叶落归根
在没有经过正式审讯的情况下,直到1971年5月,对父亲、陈鸣人、彭克立与曾长云这四人做出判决。罪名是将军队交共军整编,与策反孙立人叛乱。四人各被处无期徒刑。1975年蒋介石去世,父亲这四人被减为15年。可是至此他们已经坐了25年牢!没有办法,只好再发一纸裁定书将他们四人于1975年7月14日释放。父亲与陈鸣人的家人都在台湾,所以获释后他们就回了家。曾长云、彭克立的家属都在大陆,他们离开龙潭保密局监狱之后,就一起以犯人身份住进了养老院,两人互相照顾,度过残生。
父亲入狱时47岁,正当壮年,出狱时已73岁,成了两鬓苍苍、形容枯槁的老人。85岁时,他中风瘫痪在床,一年后病逝于屏东医院。彭克立于1988年回湖南长沙定居,临行时带走了先前病逝的曾长云的骨灰。有人把父亲卧病在床与彭克立带曾长云骨灰上飞机的照片给已90岁高龄的孙将军看,他悲愤不已:“李鸿他们何罪?一关20多年,他们在抗日战争中立了那么多战功,竟一笔抹杀,公理何在?”又一连声说:“是我连累了他们,我为什么要召他们来台湾啊!我竟听信蒋介石的承诺!”愧悔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出狱后,我们家里几乎不谈过去这些事情。我也很少跟他谈以前的事。一则谈起来大家心里都很难过、伤感;二则他怕再讲什么惹来祸害。父亲出狱的时候,电话在台湾才开始普及开来。我们家的电话,一直有录音中的沙沙声。对方好像是明目张胆地告诉我们:我在监听你!父亲出来以后,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去派出所报到。那时候台湾的氛围你不必怀疑有没有人在跟踪你,因为这是公开的、必然的。而原本单纯的母亲经历这样长期的刺激,也变得紧张、多疑,杯弓蛇影,她常常认为某某人是来监视他的。
父亲后来在狱中成为虔诚的基督徒,跟他关在一起的其他人似乎都没有信教,唯独他一个。他每天看《圣经》,那本《圣经》用红铅笔画满了圈点。出狱之后,他除了每天看《圣经》外,每周还要去教堂。中华教会离住家有段距离,每星期我妈妈都会骑车带他做礼拜。
父亲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语的人,多年的牢狱之灾,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负面情绪。遭受如此冤屈,我也从没有听过他骂蒋介石,他曾对我说,蒋是一个蛮勇敢的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曾在北伐战役中身先士卒,率队冲锋。讲到老蒋扶植小蒋继位,他说:为了(蒋经国)一个人,他(蒋介石)牺牲了多少国家精英!这是我听过唯一一句对蒋先生说得比较重的话。包括孙立人在内,别人骂蒋介石,他很不高兴。我觉得这可能是他们那一辈人的一种修养。
现在提起父亲,在我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一个苍老沉默的老人的样子。家里没有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不要说军服了,他获得的中外勋章我也从没见过。他出狱时,随身带了一张两寸的大头照,应该算是囚犯照吧。他以前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没有概念。妈妈曾笑着说他:啥都不会,可打起仗来才狠呢。他的晚年,因为我妈妈当老师,白天不在家,我和姐姐在台北工作,操持家务的就是这个老爸爸了。一个那么低调,曾经为国家干过大事的将军,“除了打仗啥都不会的人”,到了晚年就是煮饭、买菜、上教堂……
孙立人的老部下受到牵连,即使没有牢狱之灾,过得也很凄惨。比如在仁安羌解救过英军的刘放吾叔叔,在屏东靠卖煤球为生,当年虎虎生风的刘团长后来看起来就像个种田的。他用一些碎的煤渣压成煤球,然后拉个车子挨家挨户送,说起来真的很凄惨……希望海峡两岸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我的母亲还在世,但是经过了这一连串的恐吓与刺激,即使事隔五六十年,听到以前的事或回忆以往,她仍然会陷入到那种激动恐慌的情绪里。因此,我们在母亲面前,更是从来不提往事。
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在台湾去世。之后,台湾也掀起一股翻案风。父亲住院时,当时的“国防部长”郑为元受孙立人将军请托,找一个副官来到屏东探望父亲,送了10万台币交给我,还要我当场签立收据。
孙立人将军带兵当作自己骨肉。我看到这些叔叔伯伯,包括我爸爸,都对他一直非常尊敬。就在这一年的8月15日,父亲去世。这个消息本来瞒着孙将军,怕他不堪老怀悲怆。孙将军问家人:“李健飞(父亲的字是健飞)怎样了?怎么没有他的信?”家人无法隐瞒,让潘叔叔向他报告实情。孙将军当时老泪纵横,哀恸不已。他连续几天一直念叨着李鸿的名字,还要到屏东为父亲主祭。家人和部属一再劝阻,最后他亲制挽联由长子孙安平代为主祭。
蒋经国死后,对孙将军的看管也开始有所松动。有一次,我跟我妈妈、姐姐一起去台中市向上路的孙府去看他。曾经跟我们关在一起的潘德辉叔叔,那阵子在台中服侍孙将军。会面前,潘叔叔先跟我们说,孙将军年纪大,你们尽量不要让他伤心。那时候他身体还好。我们陪他吃饭,他平常最多吃一小碗,结果那天吃了两碗,看起来挺开心的。我姐姐问他:“我们小孩子印象做将军的应该是雄壮威武,可是我看我爸爸像个小老头,也不多话,你怎么可以让他当将军呢?”孙将军笑了,回答说:“一个好将军话不需要太多。”其实,孙将军自己似乎也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
1988年10月,父亲的骨灰由母亲护送到香港。再由在大陆的大哥定一、二哥定国迎回长沙,安葬在当地的烈士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