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曾皙之志与仲尼之叹
时间:2021-02-02 14:56:47 编辑:xinzheng_b 点击量:1850次
《论语·先进》写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孔子坐,孔子要他们各言其志。在子路、冉有、公西华分别表示,他们愿做小国之君、礼官以后,曾皙却说:“异乎三子者之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夫子听后,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浴乎沂”,此传世本之写法。近日,江苏师范大学教授刘洪涛告余,海昏侯墓《论语》此句作:“容(颂)乎近(沂),风(讽)乎巫(舞)雩,咏而归。”則“浴”,原作“容”,读作“颂”;与“风(讽)” “咏”俱是歌咏。则余刊于《文史知识》2020年第12期之文 《曾皙之志与仲尼之叹》当略作修改、说明矣!
今按,颂,“容”的古字,仪容。《说文·页部》:“颂,皃也。从页,公声。”段玉裁注:“古作颂皃,今作容皃,古今字之异也。”《说文·宀部》:“容,盛也。从宀谷。?,古文容从公。”
按,?为容古文,故与颂同音。《汉书·儒林传·毛公》:“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而鲁徐生善为颂。”颜师 古注:“苏林曰:‘《汉旧仪》有二郎为此颂貌威仪事。有徐氏,徐氏后有张氏,不知经,但能盘辟为礼容。天下郡国有容史,皆诣鲁学之。’颂读与容同。”
宋王观国 《学林·容颂》:“字书颂字亦音容,而颂亦作\uD865\uDD1C,有形容之义。故《诗序》曰:‘颂者,美盛德之形容。’《史记》用容字,《汉书》用颂字,其义一也。”
由此观之,《诗》“风雅颂”之“颂”,本读为“容”;因“美盛德之形容”,故滋生新音(sònɡ)、新义(歌颂),rónɡ与sònɡ,本一声之转,后来,“颂”的本义“容貌”(古作“颂貌”)便借同音字“容受”的“容”表示,引申义“歌颂盛德之形容”用“颂”表示,而读为sònɡ。
故海昏侯墓《论语》“容乎近”,实乃“颂乎沂”也。那么,为何“容乎沂”今本变成“浴乎沂”了呢?盖因后人不知“容”的古字是“颂”,以为“容乎沂”讲不通,便改成了“浴乎沂”,表面上是讲通了;而不知“容(颂)乎沂”正与“风(讽)乎巫(舞)雩,咏而归”为一类事,读为“浴乎沂”,反而与后两句不相类了。
赖有出土文献海昏侯墓《论语》保留了两千年前文句真貌,真乃振聋发聩也!
至于“风乎舞雩”,风,包咸注为“风凉”,并不确切。刘宝楠正义引《论衡·明雩篇》:“风乎舞雩,风,歌也。”钱锺书《管锥编·毛诗正义·关雎》且举汉仲长统《乐志论》“讽乎舞雩之下”为证。
按,此句出于《后汉书·仲长统列传》:“讽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风读为讽,与“容(颂)乎沂”“咏而归”互文。
则孔夫子所赞同的曾皙之志,究竟为何,益近于可知矣。
邢昺疏说:“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生値乱时而君不用。三子不能相时,志在为政。唯曾晳独能知时,志在澡身浴德、咏怀乐道,故夫子与之也。”
孔子是要弟子言志:“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即问他们要做什么人、什么事,也即从事什么职业。故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回答,都很具体:要做什么样的官、做什么事。
而“志在澡身浴德、咏怀乐道”,即修身乐道,算什么职业呢?再说,难道子路、冉有、公西华要做官,就不能“澡身浴德、咏怀乐道”了?
孔子自己就官至中都宰,孔子高度评价的先代圣人周公,同时代的孔文子、子产,都是政治家、官员,谁不“澡身浴德、咏怀乐道”呢?
可见此说不通。再说“澡身浴德”一句,也恐怕多少受到些“浴乎沂”的迷惑:原文实际为“容(颂)乎沂”。
曾晳是说要做隐士?而做隐士,是孔子断然反对的(见《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章)。再说,即使要“隐居以求其志”(《 论语·季氏》),也总要有个职业,不能坐吃山空吧?
又有一种新的讲法,说曾皙是要“在农闲时节”,与人春游,“安享盛世”(于丹《论语心得》)。这也说不通:
一、“在农闲时节”才去游逛,那就说明曾皙是要当农民。而当农民是孔子所鄙弃的(学生樊迟要向孔子学种庄稼、蔬菜,孔子拒绝;樊迟出去了,孔子说他是小人),就更不会赞同他了。
二、“安享盛世”,此说法亦不妥。因孔子对当时社会并不满意,而颇多微辞;他理想的盛世,乃是西周。他说过:“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即说明,他认为当时是天下无道。《孟子·离娄下》明说“颜子当乱世”,曾皙又如何能“安享盛世”,孔子又怎能赞许他呢?
我们认为,曾晳意思是,他要做一名教师。此义古人虽未明确揭出,然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曰:“我欲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歌咏先王之道,而归夫子之门。”则一语道破,曾点与其所率冠者、童子,乃是一群景仰孔子之师生。
古代的乡村私塾,一介书生任教,学生“比年入学”,故其年龄参差不齐,年级亦有高下之分,相当于现在偏远地区的“复式班”(故一塾之内,必设年级最高、学品最优者一人以助教学及管理,其它年级高者亦对年级低者有辅导管教之谊,此旧学校初入学者敬畏高年级学生之风及学长、学兄称谓之所由来也)。
暮春时节,“容(颂)乎沂,风(讽)乎舞雩,咏而归”,是说春天民众去水边游春,以祓除不祥(即后来人们于三月上巳日在流水边洗浴宴饮风俗之滥觞。《周礼·春官宗伯·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
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谓“暮春之初……修褉事也”),教师也率学生参加此类活动,然而自始至终,吟咏讽诵不絶,正为学子风范,教学与民俗活动美妙地结合起来了。
至于曾晳缘何以春游代表教学生活,乃因古代教学思想,主张乐学、游息。《论语·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礼记·学记》:“不兴其艺,不能乐学(郑玄注:‘兴之言喜也,歆也’)。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郑玄注:‘游谓闲暇无事之游,然则游者不迫遽之意’)。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按,此则历代不绝之学校春游之滥觞矣。
因曾皙之语正触及孔子心事:他本有意从政,曾周游列国,遍干诸侯,却屡屡碰壁,蹉跎数十载,乃不得不以办学授徒终老。
因文化教育事业已成为其人生归宿,而孔子唯于其弟子群中方如鱼得水;今闻曾晳与其同学子路、冉有、公西华从政之志迥异,欲以教书为业,正与自己蹉跎半生而终归宿于教育事业之际遇相合。
且曾皙把教学生活描绘得如此饶有情趣,于是孔子不禁感慨系之,而“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从孔老夫子之“喟然叹”里,我们分明可以听出他与曾点之心理共鸣及政治上不得志之无奈。
陶渊明有《时运》诗,其中之一章有“延目中流,悠悠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数句,说自己仰慕曾皙率弟子郊游事。其句“童、冠齐业”,正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同门而学。
作如此理解,方合曾皙及孔子语意,知曾皙何志、孔子何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