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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红楼梦》人物取名情节摭谈
  • 时间:2019-04-25 16:36:18        编辑:xinzhengjiaoyu        点击量:1666次
  • 《红楼梦》人物的名字,如朵朵小花在作品中不时的闪烁,它们是人物的符号,又具有相对独立的审美价值,那闪烁的微光同时或多或少的暗示着作者对这个人物性格、命运的安排与评价,体现了作者的匠心,这方面,他人已有备述了。我要说的是,作者这独运的匠心还体现在另一方面,即设置些作品中人物替别人取(改)名字的情节,以此,既写了取(改)名字的人又写了被取(改)名字的人,有着一箭双雕之效。

    贾宝玉本来就有些“歪才”,又好自我表现,最喜欢做这类雅事的。他第一次见到黛玉时,听说黛玉没有表字,就送给她“颦颦”二字(第3回)。作者正是借这一“颦”字一开始就向我们暗示出了黛玉的某些性格。颦字意思是皱眉,黛玉性格上最强烈色彩就是悲哀和愁苦。或许是《庄子•天运》有丑女效西施而颦的寓言,成语有“东施效颦”之说,中国人的文化沉淀里,颦字与西施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第3回)被仆人暗地里称为“多病西施”,(65回)“病”与“西施”也正是她的外在形貌。这些,宝玉当时自然感受不深,他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女子竟那样的刚强。宝玉说出“颦”字出处,探春听了笑他是杜撰,宝玉便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的不成?”(第3回)宝玉轻科举八股文的叛逆思想在这里已显端倪,这种思想在此后更得以充分的展现。(可参见19、36、73回)不过,他仍崇信“四书”之类,他的思想没有完全突破封建主义体系而独立。

    我们知道,宝玉的叛逆思想还表现在对女儿的爱悦与尊重上。他见到女子便清爽,认为:“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20回)既然这样,女孩儿就应该配以美名美姓了。宝玉的第一丫头本名珍珠,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 (第3回)。他是觉得珍珠这名字太俗了吧,他不忍心这俗名字污浊了“清洁人”。贾政知道后,说:“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业,专在浓词艳赋上作工夫。”(22回)贾政是在责怪宝玉不务正业,仆人的名字他是不屑关顾的。不过他还是露出了马脚。——他不喜欢“浓艳”的名字。他喜欢的就是“珍珠”、“宝玉”、“珠”(贾珠)、“环”(贾环)这些珠光宝气的名字了。父子俩对一个小小名字的不同态度表明了两人对女仆的不同认识,更折射出他们迥异的思想情趣和价值取向。

    宝玉起名字是取自古人一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1(23回)袭人最留心、关顾宝玉的生活起居、经济仕途,是最好叫宝玉“知昼暖”的人;她所以这样做很在一方面是出于私自利益,,这也算是“知昼暖”了;由她的“不得已”(120回)嫁给蒋玉菡,我们知道,她是多么“知昼暖”的人啊。不过,宝玉命名的意图是在“花气袭人”之上的,他怜惜女儿们,不忍心用粗词俗句遭蹋这些“精华灵秀”们,他也不愿用粗器俗物亵渎她们。祭金钏儿,他“撮土为香”(78回);祭晴雯,他不烧纸,不奠酒,奉的是“群花之蕊,冰鲛之闤,沁芳之泉,枫露之茗”。(78回)高鹗续书中,黛玉死了,宝玉没有作任何祭奠,为什么呢?他自己作了解释:“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做一首祭文,不知道我如今一点灵机都没有了。若祭别人,胡乱却使得,若是她断断俗俚不得一点儿。”宝玉怜爱女儿的思想在这里是一脉相承了的。

    也许认为高鹗自己没有“灵机”,写不出象《芙蓉女儿诔》这样的祭文,便借口宝玉没有“灵机”了。如果真这样的话,这个借口找得多么好啊,它符合人物性格,符合生活的逻辑。芳官是宝玉特别亲爱的女子。因为她是戏子,名字带了一个“官”字,没有个性,更不美,为了“别致”,宝玉将它改成了“耶律雄奴”,可是有时人误叫成了“野驴子”,“引得合园中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贱了她”,便又改为“金星玻璃”(宝石名,番语音温都里纳)。(皆见63回)芳官敢于与干妈抗争,敢于同赵姨娘对打,敢于和王夫人顶嘴,“雄奴”中的“雄”字是为了伪装成男名,是不是也表明她是个女英雄呢?而作为一个封建女子敢乐于承受这些怪异的名字,岂不更是一个英雄?这一“雄”字该是宝玉对芳官的褒赞吧。芳官勇敢无畏,豪迈开朗,好象从来没有受过封建礼教的拘检一样,这种性格是宝玉认同的,向往的,她是宝玉心中的“金星玻璃”!而这些名字的诡异别致,又显示出了宝玉超凡脱俗,不拘形迹的一面。改芳官名字一节见于庚辰本中,百二十回刻本删削得不留痕迹了。吴组缃先生认为删得好,认为“芳官在书中是个不大驯顺的女子,现在却甘受侮弄,反倒称心自喜。这不止有损芳官颇有些光彩的形象,连带着也损坏了一心尊重爱护女子和丫环的主人公贾宝玉——也是有关此书主旨的性格特征。”2我觉得吴先生的说法有失公允。宝玉不是在“侮弄”芳官,当人们把“耶律雄奴”错叫成“野驴子”时,他连忙重新改名字,他是善意的,宝玉尊重女孩子,并不是不能与她们开些善意的玩笑呀。而芳官乐于接受这些名字,正是因为他们没有贬低她,而是相反。如果她因为这个善意的玩笑而怨怒,她的“不驯顺”也太不讲情理了;那样反使她的“光彩的形象”黯淡了不少。




    宝玉没有出场,我们就通过冷子兴之口知道他亲爱着女孩儿,他的爱一贯始终,而且愈来愈甚。不过,这期间,他也有过困惑与苦恼。有一次,“爱博而心劳”3的宝玉受到黛玉、袭人等冷落,心里很不受用,无聊中他问一个小丫头叫什么名字,那丫头说叫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当知道蕙香在家里排行第四时;又说:“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皆见21回)这里宝玉反将好名改成俗名正是他低落情绪的流露。他因为得不到女孩儿的理解,内心痛苦,——他多么在乎女孩对他的态度啊。他心中自有一个“配比这些花”的理想的人儿在,身边女子的“寡情薄义”却使他失望沮丧。不过;这失望是暂时的,是微澜,亲爱女子才是他情感的主流。因为社会的丑恶肮脏,宝玉否定了主宰这个社会的男子,随着年龄的渐长、阅历的渐广,宝玉这种思想日显分明,他对女子的爱恋、依赖也日显强烈。另外,宝玉这一席话也反映了他注重名与人符的,勿怪乎他煞费着苦心为袭人、芳官改名字了。

    我们知道,现实主义艺术无不以塑造人物形象为能事,作品中写的场面、情节、事物与生活细节,离开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就失去了意义。宝玉起(改)名字这些细小情节的作用与意义也就在于此。当然,作者以这个为手段写人,并不止于宝玉。宝钗嫌女仆“黄金莺”的名字“拗口”,就改为“黄莺”。(36回)黄金莺这名字拗口吗?我看不;宝钗是嫌“黄金莺”三个字俗不可耐。宝钗虽然名利心重,但是温柔敦厚是其外露特征,她处处把自己装扮成封建淑女,她当然不愿意“黄金莺”这个散着铜臭味的名字日夜陪伴着她。不过,她不会象宝玉那样直接说名字不好;而是假借其拗口,不好叫;她也不象宝玉那样将名孛彻底改头换面,只是减去了一个字。她的手段是“温和”的,她甚至不愿意仆人哪怕是一丝的不快呀。宝钗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子,她的诗作不在黛玉之下,她将英莲起名为香菱;这”香菱”二字不花哨,不招摇,象宝钗这个人一样。但是,谁又能否认它没有诗意呢?菱而能香;是其味美,是菱角花余下的芬芳,是人们由菱味而回想到香花吧。香是花,菱是实,美与用皆备。——这莫非又是宝钗自画像?对香菱的名字,夏金桂颇为不解,“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道之极。(80回)遂改为“秋菱”。金桂是个唯我独尊的人,她要强调的是唯她桂花独香,而她这个“颇识得几个字”的“内秉风雷之性”的泼妇之猥琐龌龊,没有诗情也由此可见一斑了。连贾母都表示了不满。薛姨妈曾说:”他那里是为这名字不好,听见她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80回)她只说出了三分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香菱的三个名字——英莲、香菱、秋菱——标识着她人生的三个阶段,由香菱变为秋菱,她的人生之旅也转入了肃杀之秋。4这个可爱的女孩儿,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她一无所有,名字该是自己的吧,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左右不了,成了别人炫才的工具、泄愤的靶子。香菱如此,宝玉的女仆客观上不也是如此吗?可见女仆们的地位是多么低微。主人具有绝对的权威国,连最具民主思想的宝玉也不例外:宝玉改蕙香为四儿,是情绪沮丧时说的气话,这之后,蕙香不说叫四儿了吗?。(可参见60回)

    在贾府里,刘姥姥更是无地位可言了,她是贾府里的笑料。只有在她为大姐起名字时候,贾府才把她当作的一个人。凤姐儿因为大姐儿多病,做一日和尚撞一天,便要刘姥姥为她起个名字,一则借她的寿,二则用她贫苦人压压。刘姥姥得知大姐儿是七月初七生的,就说道:“这个正好,就叫他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个名字——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个‘巧’字上来。”(42回)刘姥姥年寿高,阅历广,是个迷信的乡下老太太,“巧”字非她想不了。当然,巧姐后来果然化凶为吉没有离开“巧”字,这是两位作者的巧暗示、巧安排,与刘姥姥无涉了。刘姥姥第二次进贾府,凤姐等迎合贾母之意,故意作弄她,她不是傻大姐,心里其实明白,可她不怨恨,现在甚至真心诚意地为多病的大姐儿想免灾避祸的法子。这多半是为了女儿女婿的生活问题,也是源于她的心地慈善。她身上透露着下层人民的纯朴、忠厚和善良。

    就是这个刘姥姥,林黛玉却送给她一个绰号,曰:“母蝗虫”。(42回)用蝗虫喻刘姥姥是恰当不过的了,它画出了刘姥姥的酒桌上的丑态;又点出了刘姥姥来贾府的意图。黛玉真是又聪明又刻薄。可是,有人据此认为林黛玉卑视下层人民,我觉得问题不是这么简单。黛玉清高自洁,目无下尘,她从不违心地巴结人、奉承人,对阿谀逢迎者更嗤之以鼻。贾雨村是这种人,他是黛玉的老师,黛玉的两次进贾府都是有他相伴,可我们览遍前八十回,听见过黛玉提到雨村吗?没有。高鹗的续书中倒有两次,一次黛玉提到他称“你们雨村先生”,一次是她在梦中不愿见雨村。(皆见82回)显然,黛玉对老师是心存不满的,可他毕竟是自己的老师,他不便有“非礼”的表示。王熙凤、薛宝钗也是这类人,她更不好直露的嘲弄。现在刘姥姥来了,她为了讨贾母欢,穷形尽相,这与贾、王、薛之流有什么两样?对她,黛玉敢嘲弄,嘲弄刘姥姥其实是在嘲弄刘姥姥这一类人呀。“母蝗虫”是黛玉情感的喷发口!当宝钗为“母蝗虫”作精辟的注解时,众人在笑,黛玉也在笑,她不单单是在笑刘姥姥吧。只是,黛玉不体察下情,她领会不到刘姥姥怀“忍耻之心”(脂批)、“舍着老脸”甘作丑角的辛酸。不过,我们对一个不事稼穑、足不出阁的贵族小姐能作这么高的要求吗?

    曹雪芹写人善于选用不同的角度,有些角度又是独特的、别具一格的,从人物取(改)名字,从人物名字这一角度反映人物便是最独特的角度之一。也许曹氏构思时不能完全事无巨细,这样写人不全是有意为之。可是,谁又能说我们从这个小窗口不能窥探些人物的形貌?作者尊重生活,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是多点多面的,某些点面一旦被伟大的曹雪芹有意识地选来提升为艺术对象时,应该有它的价值在。

    伟大的作家从来就不孤独,关注作品中人物命名,曹雪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金瓶梅》中吴月娘、李瓶儿名字就有所暗示。吴月娘是西门庆的正妻,是众妾的“娘”,她恪守妇道,是个“良女”子,是淫乱的黑天幕上一勾残“月”。李瓶儿是爱情的象征,她象花瓶一样美丽,可是花瓶易碎,西门大院里是没有爱情滋生的土壤,李瓶儿早夭了。《红楼梦》受《金瓶梅》的影响很大,这方面是否也受到了启示呢?鲁迅小说中孔乙己的名字是人们从描红本子上截下来的,阿Q到底是阿贵还是阿桂呢?无从查考,这些都透露了他们社会地位的低下。“孔乙己”的半懂不懂与孔乙己喜欢说半懂不懂的话,与他和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又有丝缕联系。当赵太爷怯怯地改叫阿Q为“老Q”时,我们不难感觉出他对革命的恐惧。钱钟书的《围城》对人物的命名更是独秉慧心。两位大家这样做,极有可能受了《红楼梦》的影响。果戈理说过:“外形是理解人物的钥匙。”在这些大家那里,人名也是理解人物的钥匙呀。


    1 宋代陆游《村居书喜》:“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宝玉即取自此,只是改“骤”为“昼”了。

    2 吴组缃《说稗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40页。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99页。

    4 至于高鹗书中写金桂死了,香菱恢复了原名,贵为薛蟠之妻,与曹氏:“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命运设计相违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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