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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文化
  • 曹雪芹和高鹗,一个佛两个人
  • 时间:2019-04-25 16:36:18        编辑:xinzhengjiaoyu        点击量:1842次
  • 一、引子

    自六祖慧能将佛学普及到老百姓的生活当中后,佛便成为世人张口闭口皆谈的圣人。佛学也就不仅仅停留在士大夫清谈的关口,更是成为了世人众生成败得失的精神归属。佛学在世间经过无数贤者的教化,与中华儒、道结合,并各取所长、互相弥补、互相融合、互相发展,成就了今天儒释道三足鼎立的局面,实乃中华文明之大幸。

    曹公对于中华文明的深刻思考,全部熔炼在《红楼梦》这部著作中。曹公在篇首便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这是为中华文明而哭。书中各个代表中华文明形象的角色都相继遭遇了凄恻的结局,而宝玉、四姑娘以步入佛门结束了曹公对中华文明倾覆之哭。看样子,曹公给出的中华文明的未来之路,似乎是步入佛学。可以肯定,佛学有较之儒道而言更为广泛的群众基础,佛学是普罗大众的学问。不像儒学、道学,仅仅是科举学子,或者岩穴之士的信仰。儒学、道学的经典,总是与普通人有隔阂,晦涩难懂、诘屈聱牙的文字让人望而却步。佛学的语言,却是普通大众的语言,佛学知识也以顺口的偈语流传在大众生活中。这或许是曹公之所以选中佛学的原因也未可知。

    这里只简单比较一下千古《红楼梦》前80回中曹雪芹笔下的佛义与后40回里高鹗治下的禅学,来呈现两位先翁在佛学方面的认识,可以进一步来呈现两位先翁因《红楼梦》而结的不期世缘。

    二、曹公的佛

    一部《红楼梦》,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曹公一以贯之的写作手法,让读者感觉他对佛学的阐释通篇皆在,但又若明若晦。其中当以第二十二回最为明显,该回名为“听曲文宝玉悟禅机”,说的是,宝钗点的一曲《寄生草》的戏曲,曲文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且不说曲文中所包含的哲学思想,单就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已经让读者从中窥测到那无以言表的关乎“空”的学问。好一个了无牵挂,好一个斩断一切一切尘缘。聪慧如宝玉者,面对这样的曲文心中怎会不起波澜!在宝钗、黛玉、湘云三人那里皆不讨好而处处碰壁的宝玉,沮丧地回到怡红院中,痴症一犯,面对袭人缓解之劝,来了几句,“与我何相干”,“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等语,俨然一个斩断尘缘的罗汉。可惜这是人为所致的斩断尘缘,若遇到智慧如维摩诘居士的话,准会被斥得无地自容。要进入空的境界,岂是宝玉执着斩断尘缘的念,就能斩断尘缘的?佛说,要生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心,不能执念而生,而应“缘起性空”,没有那缘分的存在,是如何能生?缘分的出现,是人为所不能决定的,正所谓业力所致,也只有那无可捉摸的业力,才能生那缘分,断然不能人为出现。而黛玉也恰恰是抓住宝玉这人为之“伪”,同宝钗、湘云一道去收了宝玉的痴心妄想。

    在讨论黛玉如何收伏宝玉之妄心之前,先交代宝玉所写偈语的佛义: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佛教导众弟子说,要想成就智慧到达彼岸,光学得佛理远远不够,必须身体力行用自己的实践去领会,要发大愿去实践苦,在苦中修行,这被称之为“实证”。实证的关键是有心,从心中发出实证的愿,只有心里有了愿,才是真正的愿,所谓空说无义,因此实证也就从“心”证出发。但若秉持着实证的念去实证,也恰恰重蹈了宝玉的覆辙,执念去证,是伪证;无念去证,才是实证,才是真正的学佛的方法。

    不光这一首偈,宝玉还依韵填了一首《寄生草》的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不可谓,该词与宝钗所点戏文有异曲同工之妙,空到极致。若能无我无你无他无悲无喜无分别心,任意来去无阻碍,这是多深刻的空的境界,佛简直可以直接收其为罗汉弟子。但不可思议解脱心经中给出来答案,这样的空是不够,远远不够,不能指望着做了罗汉,斩断一切尘缘就能修行直至到菩萨、到佛的境界,这是一条错误的路线。维摩诘居士讲给诸位罗汉菩萨三千天人天神曰,惟有返身出定而入尘世,发愿解脱世间众生,受众生无限痛苦为已痛,不放弃任何一个痛苦的众生帮其解脱到达彼岸,才能从罗汉进入菩萨,进而进入佛的行列。正所谓“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于是,黛玉抓住这一点下手来收伏宝玉的妄心。


    黛玉说,达到空的境界“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而应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空掉“实证之念”进行实证而达空,再那进入了空的境界后,要把这个空的境界也予以空掉,方是真正如维摩诘居士所要求的成佛的要义,无怪乎曹公在书中塑造了一个“空空道人”的角色,不可谓不良苦用心。曹公对佛学的阐释,空空,正是佛学的最高要义。

    三、高公的佛

    留给高公的空间本身并不大,仅仅40回的篇幅,需要展示出与原著者同样的才华,必须把握这仅有的空间。于是,仅仅在接续的第七回,即第八十七回,高公即刻初试手笔,“坐禅寂走火入禅魔”,通过那位佛的伪弟子——妙玉走火入魔之事,来阐发佛学的要义。

    该回高公写道,妙玉与惜春下棋时,宝玉悄然闯破二人棋局,莽撞地夸了妙玉两句,令其害臊得于乱中问宝玉“你从何处来”,要知道,这是禅宗祖师们的经典话头,要想回答得好是很难的,似乎也有标准参考答案,但宝玉一着急竟忘了,倒是那位佛的真弟子惜春顺口便给出了“从来处来”的回答。接着妙玉与宝玉听了颦儿那秋悲琴声,评论了琴音后撂下宝玉,妙玉独自回庵坐禅,被约会的猫儿破定后而引起了与宝玉白间的“暧昧”之情,先不讨论学佛的人到底该不该有情的念,妙玉为了抛开念想,决定“降伏其心”,可这心哪能这样执着个降伏的念来降伏呢,金刚经是这样教导的吗?金刚经是让执着个念来消除这个念的吗?释迦摩尼佛是这样教导谈空第一的须菩提的吗?佛曰,应无所住,任何念相都了无所住,而妙玉正是住在降伏其心的念中,才会越降越降不住,越降不住越降,那不中魔才怪。这好比越想睡越睡不着而最终失眠的道理。可见,高公是在向读者说示他对禅的理解,果然高公在该回最后托惜春(真佛弟子)的嘴说出了“一念不生,万缘俱寂”的要义。

    不光如此,高公在第91回“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从宝玉的口中再谈了禅。这一回高公写道,荣宁二府几乎人人皆知宝玉婚事而讳莫如深,甚至宝钗和薛姨妈搬出荣国府而绝少走动,唯独我们的两位主角宝玉和黛玉一字不知,在雪雁和紫鹃(黛玉丫鬟)两人杯弓蛇影之际被黛玉听悉,自此黛玉深知去势而自戕,蒙罐中的宝玉一放学就来到无时不牵挂的潇湘馆看望。黛玉向宝玉几句旁击侧敲而闷闷不响之后,宝玉说了一句“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表明把自己这个我空掉了,天地间也就没有那许多误解。听到这茬,黛玉很熟练的说到“原是有了我才有人,……才有了烦恼”,没有了我,自然就没这烦恼。显而易见的,宝玉这一次的言语,又是形如曹公所说的,落入了个求“空”的境界。自然黛玉是深知这一点,高公这里也没必要再一次来安排个“空空”的场景,那样反而显得累赘和重复。于是,高公从宝玉口中说到“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也就印了六祖“迷时师度”的教化。

    进一步,高公写道,黛玉乘此机会,一溜连珠炮6个问题,布下了疑句大阵:

    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

    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

    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

    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事情有点复杂,得慢慢道来。

    先看起句是,黛玉“乘次机会”,正是符合佛学便宜行事的要义,菩萨会以众生的体量而随时随地现身说法以度众生,绝不错过任何一个出现的缘分。黛玉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然后来看这六句问话。从佛经中佛的教化来看,佛经常会使用排比句,来否定了所有的可能,从而形成“夺境”的架势,即众生所持观点的依据、推据全部否定,置众生于那个全盘否定的万有皆无的“空”中来参化,最终达到悟的结果。黛玉这里的排句也是同样的效果。将宝玉与宝钗所有的可能都否定,置宝玉于“无立足境”,换来宝玉的悟性。

    再看宝玉的表现。宝玉先是呆了半晌,可见问题本身很难回答,也正是这种很难回答,才能逼出那难得的悟,所谓机锋是也。宝玉忽然大笑,这“忽然”一字,何其有力,禅宗讲究的顿悟即此。宝玉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不可思议维摩诘经》中讲到,维摩诘居士居住在毗耶离大城,其房间有十米见方,房中无甚摆设,仅有一床而已。但是,维摩诘居士在给大菩萨、罗汉、以及其他众生讲经时,却在他的居室里示现了“三万二千师子座”,每个师子座高“八万四千由旬”。经文说,十米见方的居室,为什么却能容下这高大、这许多的佛、菩萨呢?宋人陆九渊说,“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众生的心有多大,宇宙就有多大;宇宙有多大,众生的心就有多大。众生的心有多大,维摩诘居士的居室就有多大。众生的心有多小,这居室就有多小。房间本身的大小,完全取决于众生的心。同样的道理,弱水三千有多少,宝玉只取一瓢,瓢中水即三千水,三千水即瓢中水,宝玉的心属哪个,哪个就是所取。正所谓一花一世界,花有多小,世界有多大,花中就有世界,世界本身就是花。

    接下来看黛玉的说法。黛玉问,瓢随着水漂走了怎么办?宝玉回答说,水并没有漂走瓢,是瓢自己漂在水中。水是水,瓢是瓢。水流是水的事,瓢漂是瓢的事。众生的心,都有念,都有欲望。执着欲望,就是执念,执念就是一个我执,有了我执,就生烦恼、生痛苦。众生能放弃我执,进入空,在空中求个赤条条了无牵挂,求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那是不是就是向欢乐的彼岸前进了一大步。瓢如果空掉水和流,瓢自然是不受水的影响,水该怎么流,瓢并不挽留,瓢自有自在。如此这般,自然就跨越了水的限制,而见到瓢的本性。

    光这一个问题哪够!黛玉继续问,水停了,随水滚动的珠也就沉了,怎么办?宝玉回答说,心像柳絮般随禅种在春泥中,向下扎牢根基,向上自然修成正果。心不可能再像鹧鸪般随着春风舞动,鹧鸪没有这颗宇宙般的心,珍珠没有这颗心,自然不懂春风、不懂柳絮、不懂根。

    黛玉要宝玉一个保证,说,禅门第一戒便是不说谎话,宝玉斩钉截铁回答,我的诺言就如我的命、我的心全属于你。

    黛玉低头不语。突然,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为什么是东南?孔雀东南飞,人间无法承载真情,抛弃一切尘念,二人宁愿共做连理枝。宝玉追问,老鸹呱叫东飞,不知兆示吉还是凶?深谙禅义的黛玉回答到,是吉是凶,皆在人心,去除区别心,吉凶自然无分别,凶即是吉,吉即是凶,吉本不是吉,凶亦不是凶,是名吉凶。难道还非得要去向那凡鸟之音来求证嘛!

    可以说,第九十一回这一次“禅话”是二玉的海誓山盟,二人心已属同,宝玉其实早在第八十二回已经将心用刀剖开,给了黛玉。黛玉已经有了宝玉的心。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心属一处”更美好的爱情?有人会问,心属一处有什么用?两人又没有在一起。我的回答的是,试想,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同床异梦心各一方,这样的在一起岂不更是味如嚼蜡。那如果心属一处,即使不在一起,心的宇宙中永远都有对方那座北斗星,永远为归航的你指引着方向,让那份爱保持永恒。这样的爱,才是大爱。无怪乎袭人嫉妒非常,让秋纹假借贾政之口将宝玉从黛玉处唤回,醋意十足的袭人还不忘说上一句“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的醋话。可见心属一处的坚实有力。

    这一回也是高公对佛学要义阐释的高潮部分。但高潮过后的高公当然是意犹未尽,于是在第103回和第104回借贾雨村之口,在知机县的急流津,遇到形似甄士隐的道士而参话,将佛学要求再阐释了一番。但这次不是佛家之人,而是借道家之口,毕竟佛家和道家还是有割舍不清的情缘,此是外话。贾雨村向“真假”道士请教,道士向他传授了“真”“假”之辨,当然,这与黛玉所揭示的“吉”“凶”之辨属殊途同归,即“真”“假”全在人心,你认为是真,便假不了;你认为是假,便真不了。至于是真,还是假,个人自有个人的认识,当然无法统一。佛曰,无区别心,自然真假也就统一了。贾雨村欲将道士接到家里供养以报前恩,道士却说除蒲团外已了却一切尘缘,这显然是佛家“空”的境界。当贾雨村走后,残庙失火,道士自去,贾雨村派去打听消息的探子回报,道士已无踪可循,只剩下一个蒲团。但当探子去取那蒲团时,蒲团自化为灰烬。这里表露出来禅机。《金刚经》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大哉是言。探子所见有形的蒲团,恰似那梦幻,似那泡影,阳光下很美丽,手一触便化为乌有。如果蒲团代表着空,那蒲团的消失,更代表的是佛家最高境界,空空。而世人所追求的功名利禄,皆是那梦幻泡影,皆是那露水电流,美丽却无形,如何也是抓不住的。劝戒众生不要把那功名利禄的得失看的太重,一切终将破灭,一切终将归入沉寂,何必太认真呢!

    四、结语

    至此,我们大致了解了一部分两位先翁对佛学的阐释。一部恢宏巨著的《红楼梦》,其所包含的哲学要理也是恢宏硕大,无边无际,书中所涉及到佛学知识的情节自有千万,也不是这里所能尽揽的。以此文的微小,来管窥佛义的硕大,似乎也无法脱离佛学本身的根旨,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是也。诚然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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