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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文化
  • 苏轼的艺术人生智慧
  • 时间:2019-04-26 13:38:35        编辑:xinzhengjiaoyu        点击量:1980次
  • 苏轼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产生巨人的时代,是文化最发达的时代。公元十一世纪中叶,经历过晚唐长期的战乱,宋王朝建立之后就致力于文化复兴,经过了将近100年的时代积累,逐渐产生了一大批文化巨人。王国维先生在《宋代之金石学》里面有一段话,“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陈寅恪先生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由此可见,这两位著名国学大师都不约而同地把宋代看作文化的高峰。

    对于苏轼的文化成就,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苏轼在散文、诗和词各方面都是宋代的大家。文是唐宋八大家,诗是苏黄并称作为宋诗的代表,词有苏轼和辛弃疾,是豪放派的代表。另外苏轼是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而他的绘画又是文人画的代表。除此之外,苏轼在思想上、政治上、哲学上、社会伦理学上、博物学上都有很大的成就。

    思想的包容

    思想的包容跟苏轼从小受到的教育分不开。苏轼出生于四川眉山,历史上四川出现了很多著名的文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看书不光看儒家之书,其他的诸子百家、小说、杂记等都要博览,所以这里出现的司马相如、杨雄、李白等人,都跟中原地区的文人有很大不同。”苏轼是一个非常具有好奇精神的文人,他的博物学知识很渊博。他和北宋著名的科学家沈括二人在医学、药物学上都有很高的造诣,讽刺的是,他们生前敌对,而死后两人的药方被后人合编为《苏沈良方》。这说明文化的意义是可以超越政治派别的,他们对人类文化的贡献被后人所认可,所以在流传过程中,文化的力量超越了政治的力量。

    苏轼和韩愈被后人并称“韩潮苏海”,韩愈是一个正统的儒家学者,他曾经写过《原道》,把老庄和佛教都视为异端,他认为要把其他思想都统一到儒家正统思想之下,这难免显出他思想的狭隘。苏轼就非常不同。他认为在中华民族的文化积累中,各家各派都有自己的精华。他曾写过一篇《祭龙井辩才文》,是苏轼为僧人龙井辩才做的一篇祭文。辩才大师属佛教天台宗,苏轼既喜欢天台宗又喜欢禅宗,当时两宗之间互相有矛盾,所以苏轼在写这篇祭文的时候就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他反对儒家和佛家之间互相斗争,也反对佛教内部宗派之间相互攻击。苏轼认为各家各派都有自己的精彩之处,而且他们所提倡的都是人类精神的普遍原则,就像每一条江河都要流到大海,无论是浩瀚的大江还是潺潺的小溪,都有它自己的意义和价值。

    宋代两位文豪苏轼与王安石在政治上是相互敌对的,但更主要的是,苏轼不喜欢王安石的文化观念。苏轼在写给张耒的书信里说:“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王氏即王安石,说王安石的文章固然精妙,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好使人同己”,让大家都要跟他一样。苏轼指出“自孔子不能使人同”,说孔子门下每个弟子都有自己的个性和长处。苏轼还做了一个精彩的比喻,一片肥沃的土地,可以生长各样的植物。相同之处是它们扎根的土地,不同之处在于这些草木各自不同。但只有一种土地上可长出统一的植物,那就是盐碱地,即“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这样一来,文化变得单一,思想受到禁锢。这种禁锢是非常悲哀的,所以王安石本人的艺术成就很高,但是他的学生里却并没有几个真正的文化巨人。这对于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最大的启示就是思想的包容。马克思因为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而愤怒,他说:“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芬芳,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的形式呢?”后来王安石政治上的失败,也在于他太好使人同己,听不进批评意见。他的新法成了贪官污吏牟取私利的工具,他的接班人都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这就是“王氏之同”造成的文化和政治的荒漠。反观苏轼,他的思想包容性对我们是非常有启发意义的。人性的尊严

    苏轼爱好玩乐,却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苏轼小时候和母亲一起读《后汉书·范滂传》。范滂因为反对豪强将被杀害,他对母亲说:“我不遗憾,只是不能养老了,但弟弟可以伺候母亲您。”他母亲却对范滂说:“一方面要有美好的名声,另一方面又要享受长寿,这不可能,母亲支持你。你能够跟当今名士一同赴难,作母亲的感到荣耀。”读至此处,苏轼对母亲说:“如果我成为范滂,母亲能同意吗?”母亲程氏就对苏轼说:“如果你成为范滂,难道我就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吗?”这个故事见于苏轼弟弟苏辙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和《苏轼本传》,少年时就受到这样的儒家政治品格的熏陶,对苏轼的影响非常大。苏轼兼济天下的原则是他不能屈服于君王个人的权势,而是尊崇一种道义的原则。苏轼在几篇文章中都流露过这样的思想。比如《张文定公墓志铭》里的最后一段写道“大道之行,士贵其身。维人求我,匪我求人。秦汉以来,士贱君肆。区区仆臣,以得为喜。功利之趋,谤毁是逃。我观其身,夏畦之劳。”就是说,一个士大夫要遵循天下大道。儒家的道就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道一定是为人民之道。一个士大夫就一定要看重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定要知道自己的人格是有尊严的。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士大夫认为,哪个君王有道我们就为哪个君王服务。而秦汉之后这个情况改变了,从焚书坑儒开始,很多文学家成为了帝王豢养的人。所以苏轼认为秦汉以来“士贱君肆”,君王的权力没有得到很好地控制,原因在于士大夫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区区仆臣,以得为喜”,皇帝赏赐一个官职就感到非常高兴,人格萎缩、失去底线,就会变成“功利之趋,谤毁是逃”。苏轼认为他作为一个士大夫,哪怕是“谤毁”也要勇于承担。

    历史上提到苏轼往往会说他“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对一切看不惯的东西都敢于说出自己的观点。在王安石政坛当红时,苏轼敢于写万言书,对其新法提出批判。后来王安石调他去当开封府推官,想让杂务把苏轼羁绊住,但苏轼仍坚持批评王安石为政不当之处。苏轼说话得罪了很多人,但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他在《思堂记》里说:“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意思是我的语言发自于我的内心,如果吐出来就得罪人,但吞进去就得罪了自己。苏轼认为,我宁愿得罪人也不要得罪自己,要一吐为快。这是他非常可爱的地方。照理说写《思堂记》就要写三思而后行,而他写《思堂记》的时候却说就是要“不思”才对。为什么呢?他说“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恶恶臭,岂复临事而后思,计议其美恶,而避就至哉?”作为一个君子,本能的反应就是对善事就喜欢,对恶事就厌恶,这还要思考什么呢?一旦前思后想,你就会想到怎样去逃避。人一旦有了反复的思考犹豫,私心杂念就会萌生。所以苏轼就说“是故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若夫穷达得丧,死生福祸,则吾有命矣”,我从来不思考这个事有利还是有弊,错误的我就要反对,像本能一样根本不需要思考,遇到生死祸福就是命运,我也不会去回避它。

    苏轼的这样一种精神,可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因为很多中国人的处世智慧,就是怎样变得油滑世故,怎样见人说三分话,或者人前说人话,人后说鬼话,而苏轼是心怀坦荡、光明磊落的君子,他是靠自己直觉的厌恶和喜好来对待自己的人生。所以,他总是那么自信潇洒,对物质方面没有什么追求的兴趣,而追求内心人格的升华。

    下面的这两句诗虽然是写给年轻朋友的,但也是苏轼的自画像,叫做“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所谓的诗书是一个文化的代名词,文化品位越高,气质就自然不凡,并不靠外在的化妆、修饰而得来。我们评价一个人,可以说漂亮,但也会说很有气质,漂亮是外在的,气质则是内在的。所以中国要建成一个文化大国,就要在内在气质方面有所开拓。例如国人出境旅游,衣着光鲜阔气,但做出的许多不雅行为却暴露出素质问题。这就是太追求外在而放弃了内在的升华。这种内在精神就是人格的尊严,自己的人格尊严并不是以践踏他人的人格而获得的,人格的尊严一定是相互的,只有有人格的人才知道尊重他人的人格,所以苏轼的人格对我们非常有启发。

    超然的审美

    苏轼在《宝绘堂记》里提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作为一个君子,我们可以把精神寄托在某件东西之上,但是我们不要过于地留意这件东西。这个“物”是对我们人生有好处的“物”。他说如果我们把精神寄托于物上面,虽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外物我们都可以得到快乐;尤物是非常美的东西,那么它也不足以成为我们的一种病。但是反过来如果是留意于物,如果你把你的心智全部都放在这件东西之上,那么虽然是一个很小的东西,都足以造成你玩物丧志的病。比如年轻人整天沉溺于游戏之中,就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就是最美好的东西你都不会感到快乐,因为你过分注意它了,你想占有它的时候,你心中就有一种怕失去的担心。因为你得到了尤物后就怕失去它,成了心病,就得不到快乐。苏轼说“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圣人也喜欢五色、五音和五味以及驰骋田猎,这四者没有问题,主要是看对待它们的人是什么态度。接着苏轼又举了几个历史上著名人物的故事。刘备喜欢结髦、魏晋名士嵇康喜欢打铁,另一个名士阮孚喜欢蜡屐。这些爱好在一般人看来很无聊,但是他们各自却很喜欢,从中得到了快乐。苏轼又说“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他说书画就是最好的艺术,书画使人感到愉悦,但书画仍可以使人产生病,为什么呢?我们说对于书画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欣赏者的态度,书画可以使我们感到很多审美的愉悦,但另外一种是收藏家的态度,收藏家拍卖坊的态度,平时都把书画卷起来藏起来,就是作为一种财富,这样书画就成了人的负担,而且不光有负担,还可能造成灾祸。“皆以儿戏害其国,凶其身,此留意之祸也”——这就是留意于物的后果。近年我国反腐取得很大成就,查处的很多贪官就是如此,很多东西并未欣赏,只是埋藏起来或者收藏在家,结果呢?自己“害其国”,也“凶其身”,锒铛入狱。一个人一辈子很多财物对你来说没有价值,最有价值的是快乐,什么可以使你快乐?还是财富,但这个财富是精神的财富,它比物质的财富不知道可贵多少。现在有一些青年人比较追求物质方面的财富,但我还是要劝告大家,腹有诗书气自华。有时候如果过分留意于物,殊不知人生短暂,那些东西实际上对人生是没有价值的。当然这不是说一点钱财都不要,基本的生活资料还是需要的。

    下面讲苏轼潇洒的人生。即他超然的审美态度,是如何使他的人生过得非常潇洒的。

    苏轼著名的《赤壁赋》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审美是一种什么东西?是一种不带任何欲求的,超越功利的活动,只要带着欲望和功利心,审美就离开你了。有欲望,就有烦恼和悲苦。苏轼写《赤壁赋》的时候是以一个带罪之身写的,他所说的“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是我们审美的对象,而不是欲望所要占有的对象。

    我们在讲他潇洒人生的时候,一定要想到苏轼的一生是波澜起伏的。苏轼晚年走到金山寺的时候,有给人他画了一幅画像,他在画像上题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惠州、儋州是苏轼人生的滑铁卢,是他最倒霉失意的三个阶段,那怎么成了平生功业?其实,他在政治上的失败恰恰成就了他文化上的成功,黄州、惠州、儋州是他在文化创造上最丰富的三个时代,也是他对人生看得最透的三个时段。他在黄州留下了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这样一些优美的作品,比如《定风波》这首词,写自然天气变化,同时又暗示人生遭遇。人一生有很多风雨,但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对于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来说,外在的风雨都不足为道,“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你自己就是你自己,在任何困难的情况下都要乐观地坚守道义和人生的立场。

    在惠州,苏轼的政敌很想听到苏轼抒写痛苦失意的诗文传出,但苏轼在惠州的日子过得十分愉快。于是政敌就把他贬到更远的儋州,儋州就是现在的海南。然而,苏轼从海南岛遇赦北归时,却写下了从苦难中超脱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苏轼把在儋州这几年看作最奇绝的游览,这与唐代被贬的韩愈柳宗元相比,人格境界就高出许多。苏轼在儋州还写过“年来万事足,所欠唯一死”的诗句,说自己一生什么都很满足了,所欠缺的只有死去而已。在时人心目中,说死亡是犯讳,但苏轼直面死亡,这就是一种精神上的伟大。

    智慧的观照

    苏轼内心的强大除了因为有范滂这样的儒家典范之外,还来自老庄和佛教的影响,共同形成了苏轼观察人生的独特的智慧。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耳熟能详的诗说出了人类认识的困境。之所以不能认识真面目,就是因为当局者迷,我们在此山之中。苏轼在此提出了这种困境,但是他解决这个困境却是在另外的地方。解决这个困境的方法就是他提出的“以大观小”之法,就是站在一个很大的立场,甚至是站在宇宙的立场上,重新来看庐山。我们设想庐山就是一座假山,欣赏假山的时候山前山后都可以看的很清楚,这就是宇宙的立场,一种散点的透视,一种以大观小的立场。这种以大观小的立场来自《华严经》,《华严经》里讲站在大千世界的立场来看每一个微尘,每一个微尘里面又可以看到大千世界,小中蕴大,以大观小,所以苏轼看庐山的时候可以跳出庐山。

    还有一个人生的困境是我们怎样对待人生短暂的问题。不舍昼夜,这是儒家的看法。而佛家有另外一种看法。《楞严经》讲波斯匿王62岁时问佛说,现在我已经62岁了,人生过得真快,一下子我的皮肤都皱了。佛反问他,你看过恒河吗?波斯匿王说,我三岁的时候就看过恒河了。佛问,现在看恒河跟你三岁看恒河有什么不同?波斯匿王回答说,现在的感觉和三岁时看的感觉一样,恒河还是那个恒河。佛说,对了,虽然你由三岁变成老人,但你看到的恒河是不生不灭的,一点没有减少,一点没有增加,还是不变的。可见,对待人生,如果站在佛教的立场来看,人生就是一个永远不生不灭的状态。《赤壁赋》就倾诉了人生短暂的悲哀——当年赤壁战场上的周瑜和曹操都不存在了,何况你我这样的小人物,完全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但话锋一转,苏轼对客说起了水中的月亮:“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水不断流淌,月亮不停地阴晴圆缺,天地还没有一瞬间那么长。如果我们换一个立场来看,从不变的立场去观看世界和人生,之前的短暂和消逝就完全不一样了。

    苏轼这样的思想是受到了东晋高僧僧肇的论著《肇论》的启发。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里说,“东坡水月之喻,盖自《肇论》得之,所谓不迁义也。”《肇论》中说,“不迁,故虽往而常静”,我们以不迁的态度来看,任何事物在变化的时候都是在静态的。如果我们以变化的眼光来看,任何一个静态的东西它都是变化的,哪怕我们现在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因为地球在动,我们也在动,就像蚂蚁在磨盘上一样,磨盘在动,蚂蚁实际上也在动。所以,僧肇说“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风其实是一种静态的,江河不断奔流,但实际上是不流的,尘埃在飘的时候也是不动的,日月每天在天上东升西落,实际上并没有循回。由此可见,苏轼的思想是有佛教来源的,这个来源使他的人生充满了智慧。

    苏轼在写作时提倡一种自由的写作态度,所以他有那么丰富的思想,可以滔滔不绝地写出很多生动的比喻。他曾经评价自己的文章“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对于文人来说,写作都是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然王国的过程,必然王国就是艺术的必然规律,自然王国是对这种规律完全的突破或驾驭。苏轼这一段话就提到了艺术的自由与规则问题。他说自己的文章写出来就像泉水冒出来一样。灵感的泉水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冒出来,形成了小溪之后就涛涛汩汩形成江河。这个水冒出来并不是泛滥,像洪水一样冲毁一切,而是有自己的规则的,即“随物赋形”。水是液体,它的形态取决于装它的器皿。水装在一个圆的罐子里就是圆的,装在方形的箱子里就是方的,水在江河里就随着河道而行,所以水是随物赋形,什么样的事物承受它,水就变成什么样。苏轼的文章也是随物赋形,没有特定的规律,怎么写要看描写的对象是什么,抒发的感情是什么,论述的道理是什么,他根据这些来选择自己书写的方式。所以苏轼的文章是最自由的,他不仅可以写政论文,写那些哲学论文和史论史评,他也写了很多小品,写生活中的小事。他说“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就是说该写的时候就写,写完了就停止,如是而已。苏轼提倡的文风就是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这样的写作跟自由的心灵有关系。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心灵受到桎梏,受到压抑,还可以写出这样自由的东西。所以,苏轼给我们最震撼的就是自由人格的力量。

    会通的艺术

    苏轼在各个方面都是大家,诗词文书画无所不通。他具备一种认识艺术,认识人生的共通眼光。我们看苏轼有三段非常有名的话,这三段有名的话在宋代以及整个中国古代后期(宋以后)的艺术史上都有非常大的影响。

    第一段是“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他主张不同艺术形式之间有不同的艺术趣味,共同的艺术规律。他的绘画是主张写意的画,而不是追求形式的画,如果一个人论画的时候要看画的像不像,这个人的见解就跟儿童差不多。一个艺术家要看精神意韵而不是形象本身。“赋诗必此诗”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以前写诗都要给一个题目,始终围绕题目来写。如果是要从离不离题来判断一个诗人的诗写的好不好,这个人就不懂诗。苏轼就认为一个诗人可以冲破他的题目来写。苏轼在诗与画不同艺术之间找到了共同的规律,就是“天工”,天工就是天然而形成的艺术,而“清新”就是有创新又天真的艺术。

    第二段是“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摩诘就是唐代的诗人兼画家的王维,有两派学者曾经争论,有一派说王维的诗哪一句中是诗中有画,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因此构成了一幅绘画。另外一派认为诗和画本来是不同的艺术,诗中不可能有画。但这些争论其实都忘记了一个事实,王维自己的诗中有没有画不重要,重要的是观察和欣赏王维作品的人何以能有此看法。不是王维自己的诗画本身具有那样的诗中有画的素质,而是苏轼从王维的诗中听出了画,从王维的画中看出了诗。我们知道诗与画是两种不同的艺术,诗歌是听觉的意识,因为诗是吟诵的,而画是视觉的意识。苏轼打通了眼睛和耳朵的功能,这在佛教来看是“六根互动”,眼耳鼻舌身意,互相打通之后才能从诗中看见画,画中看见诗。

    第三段是“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从杜甫的诗中看到画的因素,从韩干的画中看到诗的因素,这句话影响很大,后来出现“有声画”、“无声诗”、“无色画”、“有形诗”等种种说法,超越媒介的界限去欣赏艺术品。

    苏轼还有一句话:“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分科而医,医之衰也。占色而画,画之陋也。和缓之医,不别老少。曹吴之画,不择人物。”对于画家来说各种绘画的规律也是相同的,但是后来绘画分了工笔画、水墨画和各种各样的形式,这个画就变得很糟糕了,所以苏轼认为古时的名医不别老少,而曹、吴之画,不择人物。曹不兴是三国时的画家,他的画是“衣不出水”,衣服裹的很紧。而吴道子的画是很有力道,即“吴带当风”。总之,会通各门艺术,在各种艺术中发现共同的规律,是苏轼的一贯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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