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在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王瑶卿先生的门下学艺。在那里认识了王瑶卿先生的侄子、梅先生的琴师王少卿先生。王少卿先生非常喜欢我, 常常教我一些梅派戏, 如《宇宙锋》《凤还巢》《霸王别姬》《奇双会》《金山寺》《贵妃醉酒》等, 为我以后学演梅派戏打下了基础。
梅兰芳与杜近芳
梅先生在艺术上对我关心备至, 我的每一微小进步都凝聚着先生的心血。特别使我记忆犹新的是《霸王别姬》这出戏。我初演《霸王别姬》时, 年纪轻, 阅历也浅,只觉得虞姬貌美、姿势美, 又知道此剧是梅先生的代表剧目,所以一招一式力求准确地模仿先生。但对虞姬这样一个人物缺乏理解,表演上也就缺乏深度。
先生就从剧本讲起, 细致地为我分析了该戏的历史背景、虞姬的性格特点以及与项羽的关系等。他说, 虞姬既是霸王的臣子、军事参谋, 又是他的爱妃。先生让我沿着这条线索去理解虞姬, 演好虞姬。
我在北京演出《霸王别姬》时, 先生派人来看, 有时还亲自观看, 然后对我提出修改意见。比如虞姬一出场, 我的身体是正着, 而且到台上不敢动。先生指出,你要正出, 在“ 九龙口” 亮一个子午相, 说明虞姬不仅能文还能武, 不然怎么随军打仗? 又如第三场念〔引子〕, 原来我念时只是一个声调, 比较平淡, 先生告诉我, 念“ 明灭蟾光, 金风里, 鼓角凄凉” 时, 语调上要有变化。头一句“ 明灭蟾光” 要加重语气, 渲染气氛读得比较高昂、饱满。而后一句“ 鼓角凄凉” 则表示虞姬和广大的老百姓的厌战情绪, 他们希望和平, 不愿意打仗, 所以情绪较低,语调亦随之发生变化。因此, 要表现出特定环境中人物的独特感受, 就要念出感情和人物的心理活动来。接着先生又详尽地分析道: 虞姬对霸王的感情是很深的,“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 , 说明二人是患难与共的。当项羽听信汉军派来诈降的李左车之言, 一意孤行, 起兵伐汉时, 虞姬好言相劝, 然而刚愎自用的项羽听不进众将和爱妃的劝阻,率大军直入九里山,以至中计兵败。当败局已定, 项羽到了穷途末路之虞姬仍以“ 兵家胜负, 乃是常情, 何足挂意” 来安慰项羽。最后楚歌四起, 大势去矣, 曾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发出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雅不逝” 的慷慨悲歌。面对英雄末路的惨景, 又是虞姬强作镇定, 打起精神为项羽“ 歌舞一回, 聊以解忧” 。虞姬此时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她一面舞剑, 一面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要自刎君前, 免得大王挂念。说到这里, 先生略一停顿,继而又说, 你的表演必须建立在对人物深刻的理解上,你所表演的程式动作不仅是技巧, 而且包含着丰富的内容的。这段戏的表演有一定的难度, 要好好地学。很难设想, 一个演员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感情, 没有为表现这种感情恰当的表演, 又怎能感动台下的观众。听了这一席话, 我懂得了, 戏曲表演艺术, 却原来包括了这么丰富的内容, 我以前把它简单化了, 误以为只要按照老师教的比划对了, 唱准了就行了。从这以后, 每演一出戏, 我都先进行分析, 掌握了人物的性格, 才能更好地创造人物。在以后扮演《柳荫记》中的祝英台、《白蛇传》中的白素贞、《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谢瑶环》中的谢瑶环等角色时, 都按照先生教我的路子,从分析人物入手, 时刻想着表演人物, 才使这些角色的创造获得了有血有肉的生命。
一九五六年, 我们中国京剧院一团接受了出访拉丁美洲的任务。我们准备带去的大戏是《霸王别姬》。根据袁世海老师的提议, 我们将原来近两个小时的戏压缩成五十分钟左右。由“ 诈降” 始, 到“ 舞剑” 止。从人物的上、下场到舞台调度以及唱念做打方面, 都作了新的处理和尝试。当时我的合作者袁世海老师和领导上让我向我的老师—— 梅院长汇报。那天天色已很晚了, 我赶到梅宅, 院子里悄然无声。我向师娘说明了来意, 得知先生正病着, 我说改日再谈吧。师娘福芝芳说: “ 出访是国际大事, 不能误了, 走, 去看看先生怎么样了”说着就拉我进了屋。先生斜倚在床上, 脸上布满了病容。我不愿麻烦病中的先生, 就掩饰说没什么事, 只是来看望您。先生说这么晚了来一定有事, 师娘对先生说明了我的来意。先生起身下地, 语重心长地对我指出, 第一次带整本戏到国外去演出, 是有开拓意义的。并告诉我,在演这出戏时, 要把握三点: 人物塑造的准确性; 动作的目的性; 故事情节的紧凑性。我说此次演出不带“ 霸王乌江自刎” 一折, 避免戏散, 戏收在虞姬舞剑自刎那里,但虞姬自刎后, 又不能象在国内一样由几位宫娥一挡, “ 走尸” 下场。那样霸王的戏无法处理, 等于尴尬在场上。梅先生想了想说, 你们的表演要加强舞蹈性,舞剑本身就带有表演性质, 你可以走一个“ 软僵尸” ,然后霸王屈身至前, 痛惜悲伤, 随着你们的表演开始拉幕,当霸王伏在你身上时, 大幕已闭。这样处理更含蓄隽永一些, 你看怎么样? 先生说到这里已是满头大汗了, 我不忍心再打扰下去, 坚持要走, 先生摆了摆手,说没关系, 叫我把舞剑的身段再走给他看看, 我只好遵命。先生边看边对我说, 舞剑的动作要精炼, “ 扎四门” 要用两个对称的动作, 一顺边就给人以重复的感觉。说着先生不由得比划起来, 并把动作的要领作出来让我看。他分析道, 虞姬的舞剑动作是有层次变化的。开始是为之解忧, 后来就变成了与之诀别了。当她舞到霸王面前时是强颇欢笑, 抑郁中显得优美动人;当舞剑背对霸王时, 则是自我克制, 显得心情沉重、愁眉冷面, 悲剧的氛围很浓烈。在表演上, 要保持美的造型, 不能狂舞, 要掌握好分寸。但凡我身体好些, 一定去看你们戏的审查。当时我已经沉浸在刚才的谈话里, 回味着先生入情入理的分析, 一时没有回答先生。先生对师娘说,天太晚了, 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 请司机开车送她回家, 这孩子一想戏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告辞了先生和师娘。
果然, 我们在国外演出获得了成功。《霸王别姬》连演数天, 场场爆满, 受到国外各界人士的高度评价。有人甚至将它与莎翁的名剧《奥瑟罗》相提并论。对我扮演的虞姬则冠之以“ 东方皇后” 的美誉。我们为祖国赢得了荣誉。这是同行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也凝聚着先生的心血。
今年十月二十六日是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算起来,先生离开我们已有二十三个春秋了。这二十多年里,先生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尤其是先生在艺术上对我的教诲, 常常浮现在我的脑际, 它给我一种力量, 鼓舞我在艺术的道路上不断革新、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