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早就已经是一个不再被人经常提起的词,如同它所指的器物在日常生活中已经不再被人使用一样。求诸字典:盏是指小而浅的碗。
那么何为建盏呢?
建盏,是专门指福建建窑烧制的瓷器茶盏。
此类盏,一般来说,阔口小足,胎体厚重,瓷胎质地粗糙,盏的外壁下部和足底因不施釉而胎体外露。
建盏的瓷胎和釉料同样产于建窑所在地——建阳。
由于含铁量较高,瓷胎又比较厚,露出的胎体呈灰黑色,俗称铁胎。它的釉色则呈乌黑、青黑或紫色等深色调。由于在烧制过程中,窑内能够达到1350摄氏度的高温,釉料中的铁离子会析出,在釉面上发生流动而形成独特美妙的花纹,即所谓“兔毫”纹,建盏也正是因此而以兔毫盏之名更为人所知。
中华文明是现代社会中唯一有序传承,至今犹盛的古代文明。
然而千古风流,沧海桑田,历史长河中散失的古人智慧也是不可胜记。其中有些能够在后世失而复得,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建窑茶盏便是其一。
建盏的鼎盛时期是在宋朝,终南北两宋之世,建盏一直是饮茶器具的极品,贵戚权门竞相追逐,文人雅士吟咏把玩。
但是建盏为今人所重视,却是近十年以内的事。
喜欢瓷器的朋友如果查阅明清以来的资料,关于建盏应该所得不多,有的也只是只鳞片爪,语焉不详。
而实际上从元朝开始,建窑就逐渐冷清,至明清时期,建窑就几乎为人所遗忘。
原因何在呢?我们先看看北宋《太清楼侍燕记》的一段记载,从建盏的鼎盛时期说起吧。
北宋政和二年三月,帝都汴梁城,春和景明,皇宫后苑太清楼垂拱殿,宋徽宗设宴招待权相蔡京。内府珍藏的酒樽、宝器,琉璃、玛瑙、水晶、玻璃、翡翠、美玉罗列开来……
酒后,徽宗亲自点茶。
点茶只用清泉,建盏,几饼团茶,简单得似乎与环境有些许的不谐,但是主客蔡京却志得意满。这风雅茶事,蔡京了然于胸,诸般器物也早已熟悉。
清泉是来自无锡惠山寺的石泉水,彼处距京城1500里,泉水得来殊为不易。
那黑里透青的茶盏和饼状团茶,都来自蔡京的家乡——建溪。建盏之釉色青黑,如江海凝结,浮光闪动,却又深沉稳重。
那么这黑黑的小碗又好在哪里呢?就算有些兔毫似的纹样,也还是矮小粗黑,如何登得大雅之堂?
其实建盏乍看黯淡,但是细观会发现青黑的釉面光亮如墨玉,灵动的纹样或如兔毫,或如银萍,或如星辰,或如山海,耐人玩味,大可神游!只有深入欣赏才能发现它的华丽。
宋人欣赏建盏会在阳光下侧看,这样才能比较清楚地看到引人入胜的花纹,而现在,我们大可以借助放大镜,轻易地进入建盏的绚丽世界,不过出来时往往会因流连太久而头晕眼花。
建盏之美安静而不事张扬。这种美绝没有姹紫嫣红,波涛汹涌,起初并不吸引人,就这样呆在那里,静如处子,等待能欣赏建盏之美的人深陷其中。
而方家们都知晓,这样的美虽多耗人工,但关键却靠天成,大美之物,往往是万里成一,而诸如曜变、异毫之类的绝品,则只能祈祷窑神的恩赐。这也就无怪乎连宋徽宗这样的风雅皇帝也会视之如随珠和玉了。
一大名窑,只烧一器,这就是建窑。
建窑基本上只出产黑釉茶盏,但就是这单一的黑釉茶盏,却在人工之精,造化之巧的共同作用下,幻化出万千华彩,无尽之美,成为斗茶茗战之利器,为当世所珍,并被皇家推崇,因而带动当时诸多窑口竞相仿造。
全国三分之二的窑口出产黑釉茶盏,北方的定窑、磁州窑、耀州窑,南方的吉州窑以及福建其他地方窑均有类似仿制产品,并用各种方法模仿兔毫纹、油滴纹,但建窑之美,始终不可企及。
建窑出产的各种斑纹的黑釉盏,一直被茶人视作珍宝。
苏东坡在《送南屏谦师》写道:“道人晓出南屏山,来试点茶三昧手,忽惊午盏兔毛斑,打出春瓮鹅儿酒。”
这里东坡公用的是兔毛斑盏,据推测是早期建盏,斑纹较细而成块,还没有达到兔毫的标准。但点茶时与淡绿的茶汤相映衬,足已使人呷一口茶而春意满怀了。
建盏看似普通,然则单纯不单调,朴素不粗鄙,禁得住时时细品,耐得了日日把玩。
釉色深沉莹润,适合点茶茗战。斑纹朴素平和,但变化万端,各种名品,不一而足。特别是有一种曜变斑,梦幻如宇宙星空,蓝光闪耀,使人不胜冥想,如痴如醉。
后有两只曜变盏东流日本,为当时的日本霸主织田信长所得,视若珍宝。相传一只毁于本能寺之变,与织田信长一道殒命,另一只流传至今,被奉为日本国宝。
自蒙元以降,饮茶方式的演变使点茶逐渐失去了主导地位,到了明朝,点茶最终为冲泡茶所取代。
点茶的失势也导致了建盏的式微,随着建窑逐渐改烧青白瓷,黑釉建盏的炉火在明代终至熄灭。
曾经被上至皇帝,下至引车卖浆者流珍爱的建盏,就这样在历史中悄然隐身。
可以想见,离开了斗茶的一只只名贵建盏,纷纷在酒肆中、筵席上、汤盆边粉身碎骨,随后被弃之沟渠,烟消云散。
到明朝朱权著《茶谱》时,是这样阐释建盏的:“茶瓯,古人多用建安所出者,取其松纹兔毫为奇。今淦窑所出者与建盏同,但注茶,色不清亮,莫若饶瓷为上,注茶则清白可爱。”
呜呼!南宋灭亡不足200年后,朱权这样的茶之大家,看来竟然已不知建盏的用法,遑论欣赏建盏之可爱迷人了!这之后则是明清以来的青花瓷茶具盛行于世,紫砂茶壶也独领风骚,至今犹盛。而建盏则真的就消失在漫漫的历史尘埃之中,只是偶尔会从典籍里看到它的影子,抑或在古董店内泯然于瓦罐瓷盘间,待价而沽。至于喝茶,早已与它无关。
不知算是幸运或是不幸,东邻日本仰慕学习中华文化的同时,也继承了点茶这种风雅之事,并逐渐在日本形成一种近乎宗教的“茶道”,而建盏,在彼处仍然是茶道的主角,且由于中国建窑的停产,使存世之盏尽数成为绝品。
据日本1511年出版的《君台观左右帐记》记载:曜变斑建盏乃无上神品,值万匹绢;油滴斑建盏是第二重宝,值五千匹绢;兔毫盏值三千匹绢。有好事者换算下来,曜变斑建盏价值700多公斤黄金,油滴斑建盏360多公斤,而兔毫盏也要价值210多公斤黄金。
而在日本流传至今的建盏精品,大多数已高踞于各大美术馆的展位上,供人瞻仰,更有名品被列为国宝。
建盏和其他黑釉茶盏,最早大多由日本留学僧人与点茶一道携带回国。在日本古文献中,建盏与其他中国黑釉盏有明确区分。因留学僧人多在临安城外天目山上的寺院中学习,对于不明产地的黑釉茶盏,在日本便有了一个笼统的名字——天目盏。
随着日本茶道的逐渐形成和发展,对于珍贵的名品唐物的态度也在变化。
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对于茶道精神的概括:和敬清寂,使人们转而追求简朴的日本本土陶瓷茶盏。
建盏和天目盏的地位逐渐降低,在这个过程中,建盏与天目盏的界限变得模糊。
到了19世纪以后,“天目盏”的概念已经包括建窑系、吉州窑系茶盏以及其他所有束口、深腹、高圈足茶盏了,天目成了一个茶盏品种的名字,不论它产自中国还是日本。
然而建盏的崇高地位始终使日本茶人对于它的原产地充满憧憬和仰慕,被建阳老乡称作“乌碗仔”的建盏对他们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有记载表明,从19世纪初以来,不断有日本人到建阳考察,甚至学习制作建盏,并对建盏做了系统的分析和科学的研究。我国则自1960年代以来不断在建阳考古发掘,2001年建窑遗址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建窑的炉火重燃,得益于国家经济的发展,社会的富足使得传统的饮茶风习重新红火起来,文化的复兴也让人们开始重视自己民族的文明以及各种传统习俗。
近些年,建窑遗址出土了大量两宋遗物,对于民间的开掘,国家管理部门并不加禁止。
大量的出土,形成了一个不小的窑址建盏市场,也促进了其在饮茶爱好者中的流行。随着出土建盏的逐渐枯竭,当地从业者和烧造艺人开设仿古新盏的作坊和窑厂,加上原来就醉心于此的日本模仿者,以及台湾的厂家,建盏新盏日趋流行,开始有了自己稳定的消费市场。
由于建盏的纹样是在高温窑火中,因釉面自然流动而形成的花纹,所以世界上没有任何完全相同的两只,每只盏都是孤品,都值得品读、把玩、收藏。
有人说用建盏饮茶,看不到茶色,不适合现在的泡茶方法。诚然,黑釉盏中的茶色不易分辨,而且茶盏的体量似乎也略大于一般茶杯,但黑釉茶盏有独到的优点——可欣赏茶盏中的氤氲雾气。斟茶入盏,水光摇曳,雾气蒸腾,如真似幻,这是任何青白瓷杯中不可得的佳景。
笔者更爱老盏,姑且不论功能的优劣,对于老建盏的这种喜爱更是一种情怀。
如果建盏在手,喝茶时便不只是茶。香氛氤氲中,得一刻闲暇,扪摩宋物,可思接千古,可吟哦词章。突然间,会意识到800年前,历史上耳熟能详的巨匠们也是擎着这样的器物,品茗啜汤,俯仰天地。而今虽世易时移,物是人非,但好像会觉得离他们的距离比以前更近了,因为思想境界上的差距太难弥补,器物上的接近似乎成了一条捷径。
数百年间,建盏失而复得,窑火重生,是建盏的幸运,也更是今人的幸运。无论是否懂得欣赏,建盏又回到我们的视野之中。至少在我们欣赏宋词文章之时,可以捧一只同样精彩,同样来自宋朝的建盏,啜一口清茶。
文脉不绝,盏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