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倒地打滚的样子,是不令人讨厌的。这个人就是张伯驹。
这并不是杜撰。张伯驹的女儿张传綵回忆,张公子有一次看上了一幅古画,但出手的人要价不菲。可惜,此时已是解放后,张公子已经家道中落,在“画图愿买折枝写,无奈囊中惟剩诗”的穷困岁月,他无权无势,还囊中羞涩。连一向慷慨支持丈夫“寻宝”的潘夫人,面对这种情况也很是犹豫。公子见夫人没答应,先说了两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任她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来。最后,潘素不得不允诺拿出一件首饰换钱买画。有了这句话,张公子才翻身爬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但他也被偷偷吐槽成“默片老生”——因为声音太小,只有前三排的人可以听见他的声音。我听过一次他的录音,有一点河南腔,确实听不大见,但还是不影响我觉得他可爱。
大家说张伯驹是真正的民国公子,比起大碴子味道的张学良来,他更有贵胄的风度。他确实不苟言笑,孙曜东说,从来没见到他大笑过,平时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但他其实不爱穿西装,平时都是长衫大褂,在王世襄家玩耍,他斜躺着和大家说话,说着说着,忽然潘素在黑暗中一声:“注意点。”原来,他把袜子偷偷甩掉,在抠脚皮。有一次,潘素在里屋和王世襄夫人聊天,等告辞时,张伯驹坐在那里半天不响——原来,因为抠得起劲,他有一只袜子找不到了。第二天,王世襄发现,袜子被猫叼走。
大家说张伯驹是美食家,王世襄去张伯驹家吃饭,看到他拿整盘的炒口蘑待客,简直两眼放光,立刻默默无语放开吃。要知道,这种珍贵的蘑菇食材平时只舍得拿来切片做汤调味。但他其实吃得极其简单,孙曜东说,他吃一个鸡蛋大葱就觉得很满足。女儿张传綵说,父亲的脾气是,“这东西多贵重我不爱吃就不吃,这东西多便宜但我爱吃就吃。”在北京嘉德的秋拍预展上,他写给天津的学生杨绍箕,要他来北京时带的点心,居然是煎饼果子:绍箕世讲:年假来京,望将空城计研究带来有所用,并望带四五个煎饼果子。
我对于张伯驹的爱,并不源于他的公子光环,而因为他的可爱,执着的可爱。穷或者富,民国或者解放,他始终做的是自己。
张伯驹和潘素的故事,是民国的传奇。
在遇到潘素之前,张伯驹已经有三房妻妾。十五六岁时,他由父亲张镇芳做主,娶了安徽亳州女子李氏,她父亲曾任安徽督军。结婚之后,他才发现,这个新娘子“夙有疾病(是没有月经)”(张伯驹《身世自述》),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感情,1939年李氏去世,张伯驹都没有回天津见她最后一面。
潘素那时候还叫潘妃,是四马路“花界”书寓里最特立独行的女子。她擅弹琵琶,却并不爱接待一等官场贵客,而喜欢接待上海白相的二等流氓。“红火的时候天天有人到她家‘摆谱儿’,吃‘花酒’,客人们正在打牌或者吃酒,她照样可以出堂差,且应接不暇。”也许因为接待的客人多半是喜欢“纹身”的黑社会,这位弹琵琶的女子,居然手臂上也刺有一朵花。
在盐业银行任总稽核的张伯驹,每年到上海分行查账两次,张的好友孙曜东回忆,“查账也是做做样子的,他来上海只是玩玩而已。既然来玩,也时而走走‘花界’,结果就撞上了潘妃。”张伯驹第一次见到潘妃,她弹了一曲琵琶,顿时惊为天人,张伯驹送了美人一副对联:“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不仅把“潘妃”两个字都嵌进去了,而且把潘妃比作汉朝的王昭君出塞,把她擅弹琵琶的特点也概括进去了,闻者无不击掌欢呼。孙曜东觉得两个人是“英雄识英雄,怪人爱怪人,一发而不可收,双双坠入爱河”。
张伯驹晚年回忆起这个类似传奇故事的经历,还颇为得意,他填了一首《瑞鹧鸪》作为纪念:“姑苏开遍碧桃时,邂逅河阳女画师,红豆江南留梦影,白苹风末唱秋词。除非宿草难为友,那更名花愿作姬,只笑三郎年已老,华清池水恨流脂。”在《身世自述》里,他严肃地称呼前几房姨太太和太太为妻为妾,说起潘素时,他却用了一个词:“爱人”。
据说,正当张伯驹和潘妃热恋之际,冯玉祥的参谋长刘骥菊与著名汉剧演员陈伯华也在恋爱中。刘骥菊去南京见了张伯驹,说:“我与一姝相爱,应当如何办?”张伯驹这时正发愁潘妃被拘,于是对他说:“你向我请教,我向谁请教?”他俩互相鼓励,用《老残游记》里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皆成了眷属”勉励自己,终于如愿。据说,解放之后陈伯华重登舞台,因为刘的政治历史问题,两人被迫离婚,但陈伯华没有再嫁,刘的生活费也由她负担。张伯驹知道了这件事,特别高兴,说:“义可风也。”
女儿张传綵的口述里,这对夫妇的对话如下:张伯驹说:“钱呢?我们总不能买一千块钱吧。这一千块现钱,你拿得出吗?”“实在不行,只好卖点儿字画。”张伯驹说。这是他最不愿意说的话。“卖《平复帖》?”潘素故意逗逗他。张伯驹摇摇头。“卖杜牧《赠张好好诗卷》?”潘素仍是故意地说着。张伯驹又摇摇头。“你打算卖什么?又卖给谁?”潘素又问。“这些都不能卖,已经留给你……”张伯驹说。“给我?”潘素莞尔一笑道,“你的这些宝贝,我可操不了这份心。如今就算天下太平了,不怕有人抢了,可万一虫蛀了,霉坏了,我可担当不起……《平复帖》都传了一千多年了,其他的东西也都几百年了,不知被多少人珍玩过,占有过,大概有几千几万只手拿过它们吧。那些珍藏过它们的人呢?都不在了。只有它们作为历史的见证存传到今天,它们就是历史。你说留给我,万一有了什么不测,前人的心血尽失,后人将又如何评论?你当年倾囊举债把它们买下来,不就是怕流落到国外?如今,目的不是达到了吗?”张伯驹只说了一句:“我担心你和孩子。”潘素笑了:“我有两只手,可以自食其力。”一番对话,张伯驹最终捐出了这些国之重宝:晋陆机《平复帖》;唐杜牧《张好好诗》;宋范仲淹《道服赞》;宋蔡襄《自书诗册》;宋黄庭坚草书《诸上座》;宋吴琚《杂书诗》;元赵孟頫《章草千字文》;元俞和《楷书》卷。
捐赠完不到一年,张伯驹成了右派。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意外。去长春,回北京,成了黑户,他也默默承受。因为他并不孤独。在两人结合40年后,年近八旬的张伯驹到西安女儿家小住,与老妻暂别,仍然写下深情款款的《鹊桥仙》送给潘素:“不求蛛巧,长安鸠拙,何羡神仙同度。百年夫妇百年恩,纵沧海,石填难数。白头共咏,黛眉重画,柳暗花明有路。两情一命永相怜,从未解,秦朝楚暮。”也许无论她如何白发苍苍,如何容颜老去,在他眼中,她依旧是40年前的认识的那个,明媚鲜艳地弹着琵琶的女子。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张伯驹这样的收藏好眼力,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气找到一个为了张伯驹的撒泼打滚,拿出首饰支持他收藏文物的潘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