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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司马相如的“遗书”:《封禅文》
  • 时间:2019-04-25 15:44:06        编辑:xinzhengjiaoyu        点击量:6274次
  •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难以避免。司马相如的病难掩风流,司马相如的死也堪称传奇。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司马相如不知道自己离死期已不远,只有一年时间了,他振邦济国的心却没死,或者说,这颗不甘凡俗的心虽曾假死过,又死灰复燃了。不,也许他预感到大限将至,才全力以赴地完成自己的一桩宿愿:写一篇《封禅文》。帝王并没有向他约稿,可他还是写了,并且相信迟早会用上的。

    以力能扛鼎的文笔,写完这篇与泰山同重的大作,司马相如有呕心沥血的虚脱感,身心俱疲又引起糖尿病加重,只得辞去孝文园令,回茂陵家中养病。这次辞官,真是因为大病一场。他甚至来不及向汉武帝当面陈情,而是拖着病躯在家中写了“请假条”及辞职信,托人呈送汉武帝。由于司马相如以前经常请病假,汉武帝没太当回事,批准了司马相如辞去孝文园令职位。

    可一旦几个月没见到司马相如,汉武帝还是有点想念,同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莫非这位老作家,这一回真的要离得远远的、走得远远的,一去不复返?汉武帝一打听,别人汇报说司马相如病情越来越重,似乎已无药可救。汉武帝顿时担心这位大才子若亡故,他家中的书稿会散失,就派人去司马相如家把藏书收存宫中。使者所忠进门,司马相如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可书房空空荡荡。卓文君听所忠说明来意,答复:长卿写书很少留底稿,谁约他写他就让人直接把手稿取走,所以书房里啥也没有。忽然又想起:长卿临终前倒是刚写完一部书,交代过若皇上派人来求文,可将此稿奉上。

    司马相如真是太了解汉武帝了,知道皇上再忙,也不会忘记派人来“抢救”自己的著述:他不仅舍不得自己,也舍不得自己的文章失散、失传。他不仅舍不得自己走,也舍不得自己把写过的文章带走。汉武帝爱文化、讲政绩,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对执政期间的所有文化成就,都具备所有权或冠名权,只要听说司马相如即将撒手人寰,肯定急不可耐地来继承这笔文学遗产,“收归国有”,加以保护,打造成一块金字招牌,来彰显本朝的文脉。汉武帝同时还充满好奇心,想看看司马相如抽屉深处,还藏有什么没有公开的手稿,以及不为自己所知的秘密。这也算一般皇帝身上难得的“童心”:想验证一番自己的下属是否偷偷留了一两手?

    公元前118年,司马相如因患糖尿病与世长辞,终年61岁。司马相如没留下什么遗物,只留下一篇“遗书”。司马相如留下的遗言,也正是关于这篇“遗书”的。幸好司马相如的遗孀卓文君,在悲伤之中,没忘记亡夫的遗嘱。司马相如走到生命尽头,还是没忘记两个人,一个是卓文君,另一个是汉武帝。一个是他的爱,一个是他的梦。司马相如走到生命尽头,还是无法忘怀自己的爱与梦。仿佛相信死后,自己的爱还会轮回,自己的梦也不会中断,可以继续做下去,直至变成真的。

    汉武帝收到使者带回的司马相如遗书,一看是《封禅文》,正合自己想选择时机去泰山封禅的心愿。不禁感叹司马相如虽然久已不在朝中,却对国家大事乃至帝王的规划,了解得很透彻。而且还能做出如此周到、如此有远见的安排。真不是一般人啊。

    司马相如病逝八年之后,他特意遗留的《封禅文》终于派上用场,或者说起到作用: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汉武帝正式举行封禅大典。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三年》),在中国古代,封禅作为最高级别的祭祀大典,是国家礼制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泰山筑坛祭天叫封,在泰山下的梁父山筑坛祭地叫禅。

    司马迁《史记·封禅书》云: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传曰:“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厥旷远者千有馀载,近者数百载,故其仪阙然堙灭,其详不可得而记闻云。

    《封禅书》对于司马迁有极特殊的意义:其父司马谈因病未能随汉武帝行封禅,作为太史官的终生遗憾,临终前“执迁手泣”,悲叹,“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边夫”(《太史公自序》)

    封禅,肯定是汉武帝极其关心的国家大事之一。汉武帝所关心的,司马相如绝不可能忽略。

    司马相如苦心经营一篇《封禅文》,证明自己不只是文艺的天才,还是政治的设计师与预言家。

    司马相如复职后一直未受重用,对汉武帝把赋家当作弄臣来摆布,他是不服气的。直到他构思并完成了《封禅文》,相信此文必将改变汉武帝对自己的看法,他内心里才咽下这口气。写下最后一个字,他就知道自己死而无憾了。如果有什么遗憾,就留给汉武帝吧。他会遗憾未对司马相如的全部才能加以重用的。司马相如未能完全实现效仿蔺相如济国兴邦的理想,自己固然有责任,也不能说汉武帝完全没责任。他真的做到让人尽其才了吗?还是让他自问自答吧。

    让我们再读一遍司马相如的“遗书”:

    伊上古之初肇,自昊穹兮生民。历撰列辟,以迄于秦。率迩者踵武,逖听者风声。纷纶葳蕤,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续《韶》《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罔若淑而不昌,畴逆失而能存?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五三《六经》载籍之传,维见可观也。《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后稷创业于唐尧,公刘发迹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载无声,岂不善始善终哉!然无异端,慎所由于前,谨遗教于后耳。故轨迹夷易,易遵也;湛恩濛涌,易丰也;宪度著明,易则也;垂统理顺,易继也。是以业隆于襁褓而崇冠于二后。揆其所元,终都攸卒,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者也。然犹蹑梁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大汉之德,烽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尃雾散,上畅九垓,下沂八埏。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飘逝,迩陕游原,迥阔泳沫,首恶湮没,暗昧昭晰,昆虫凯泽,回首面内。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 兽,噵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之兽,获周余珍,收龟于岐,招翠黄乘龙于沼。鬼神接灵圉,宾于闲馆。奇物谲诡,俶傥穷变。钦哉,符瑞臻兹,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盖周跃鱼陨杭,休之以燎,微夫斯之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进让之道,其何爽与!

    于是大司马进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憓,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侔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符瑞众变,期应绍至,不特创见,意者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荣,上帝垂恩储祉,将以荐成。陛下谦让而弗发也,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或谓且天为质暗,示珍符固不可辞;若然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也。亦各并时而荣,咸济世而屈,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乎?夫修德以锡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故圣王弗替,而修礼地祗,谒欵天神。勒功中岳,以彰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也。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业,不可贬也。愿陛下全之。而后因杂荐绅先生之略术,使获耀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事;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为七,摅之无穷,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茂实。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义而览焉。”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试哉!”乃迁思回虑,总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之博,广符瑞之富。乃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时雨,阙壤可游。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非唯雨之,又润泽之;非唯濡之,氾尃护之。万物熙熙,怀而慕思。名山显位,望君之来。君乎君乎,侯不迈哉!

    般般之兽,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可嘉;旼旼睦睦,君子之能。盖闻其声,今观其来。厥途靡踪,天瑞之征。兹亦于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游彼灵畤。孟冬十月,君徂郊祀。驰我君舆,帝以享祉。三代之前,未之尝有。

    宛宛黄龙,兴德而升;采色炫耀,熿炳辉湟。正阳显见,觉寤黎烝。于传载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谆谆。依类讬寓,谕以封峦。

    披艺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圣王之德,兢兢翼翼也。故曰:“兴必虑衰,安必思危。”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舜在假典,顾省厥遗:此之谓也。

    有人解析《封禅文》,很到位:此文是司马相如遗作,死后上奏给汉武帝,阐明请求封禅的主张的。文章先概说自古以来历代封禅的君王,指出封禅无不昌盛;接着用略知的三皇五帝和可稽的周代封禅的盛事作对比反衬,指出大汉恩德和祥兆空前,武帝更应该封禅;又假托大司马(官名)上书,歌颂武帝功德、祥兆空前,封禅是天意所示,圣君所宜,会给官吏和百姓带来好处;进而假设武帝同意封禅,而拟作颂功德赞祥瑞的刻石词。直陈其意,托人进言,拟作颂词,再三强调武帝最宜封禅,真可谓“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最后还以天人感应,强调祭祀典仪可促进敬慎小心,居安思危,从更广意义上反复阐明应该封禅的主旨。

    在《封禅文》里,司马相如既为帝国勾画宏伟蓝图,又委婉地向心目中的读者——汉武帝,暗示自己也是有鸿韬伟略,只可惜未得到充分发挥。帝国虽大,可帝国提供给自己的舞台,还是有点小了。这不仅是个人的遗憾,更是帝国的遗憾。

    司马相如仕宦于景帝及武帝前期约四十年,终不得意,“盖雄于文者,常桀骛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

    李贺《咏怀二首其一》:“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

    祖孙登《赋得司马相如诗》,总结了司马相如的一生,把《封禅文》视为其顶峰:“雍容文雅深,王吉共追寻。当垆应酤酒,托意且弹琴。《上林》能作赋,《长门》得赐金。唯当有汉主,知怀《封禅》心。”司马相如的赋三次“惊”动汉武帝,既成就了他与武帝一生的文缘,也奠定了其在赋史上首屈一指的地位。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封禅》,把司马相如的绝笔《封禅文》,视为绝唱:“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铺观两汉隆盛,孝武禅号于肃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尔其表权舆,序皇王,炳玄符,镜鸿业,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丘,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仅就对封禅所起的作用而言,司马相如之于汉武帝,丝毫不逊色于李斯之于秦始皇。秦始皇东巡郡县,借用原来秦国祭祀雍上帝的礼封泰山、禅梁父,刻石颂秦德:“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只颂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云云,共一百四十七字。刻石是四面环刻,颂辞刻了三面。秦二世胡亥嗣位,于元年(前209年)也东巡,在空余的一面刻上他的诏书和从臣姓名。刻辞为秦朝统一文字后的小篆,相传是李斯所书。李斯是秦始皇及秦二世胡亥重用的两朝丞相,估计司马相如除了崇拜蔺相如之外,也渴望效仿李斯,可惜他就是没有当丞相的命。虽然如此,司马相如写《封禅文》劝汉武帝进行封禅的卖力程度,譬如在文中假托大司马(官名)上书,歌颂武帝功德、祥兆空前,封禅是天意所示,圣君所宜,会给官吏和百姓带来好处;进而假设武帝同意封禅,而拟作颂功德赞祥瑞的刻石词,能看出他本人已进入角色了。他不仅觉得汉武帝具备了封禅的资格,自己也承担着劝说的义务: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本人不说,更待何人?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劲头。

    其实司马相如大可不必羡慕李斯曾享有的无限风光,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难免高处不胜寒。公元前208年,胡亥即位的第二年,李斯被处以极刑:先是黥面(即在脸上刺字,是秦朝的一种侮辱刑),然后劓(即割鼻子,也是秦的一种酷刑),砍断左右趾(即砍掉左右脚),又腰斩(拦腰斩断),最后是醢(音海,即剁成肉酱),这在当时是最为残忍的一种处死方式,叫做“具五刑”,即用五种刑罚处死。李斯全家也同时被杀。想想这一代名相从高空掉进十八层地狱的悲惨结局,司马相如就不该为自己当不上丞相而惆怅,甚至不妨为此而庆幸。你觉得李斯好风光,没准司马迁还觉得你好福气。在天子脚下,别说当丞相可能送命,连做个太史公都有风险啊。弄不好就缺这个或少那个,生不如死。司马相如,你虽未受封王侯将相,但也算无冕之王啊,汉武帝一直对你另眼相看,视你为天才。直到你无疾而终,他还很怀念,甚至觉得有所亏欠,辜负了你的才华。你知道吗?汉武帝在泰山封禅,下令改元,更年号为元封,在登顶的过程中,还真想到了你,以及你写的《封禅文》。这是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汉武帝想到:司马相如已离开八个年头了,若是他活着看见封禅大典,一定为自己的《封禅文》有了回音而骄傲。虽然这是迟到的答复,毕竟没让你那篇文字白写啊。相反,世人还觉得你不愧为朕之心腹,有先见之明。

    《汉书·郊祀志》,叙述了汉武帝封禅经过:四月,还至奉高。上念诸儒及方士言封禅人殊,不经,难施行。天子至梁父,礼祠地主。至乙卯,令侍中儒者及皮弁缙绅,射牛行事。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泰一之礼。封广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则有玉牒书,书秘。礼毕,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明日,下阴道。丙辰,禅泰山下址东北肃然山,如祭后土礼。天子皆亲拜见,衣上黄而尽用乐焉。江淮间一茅三脊为神藉。五色土益杂封。纵远方奇兽飞禽及白雉诸物,颇以加祠。兕牛象犀之属不用。皆至泰山,然后去。封禅祠,其夜若有光,昼有白云出封中。

    《汉书·郊祀志》还提到“玉牒书”,系指在玉石片上刻上祷词。

    这一切,司马相如无法亲眼看见了,但他写《封禅文》时,已想象过类似的情景。他甚至还能想象出汉武帝封禅时对自己的怀念。至少,他忘不掉自己。写文章提建议,不管何时被采纳,也相当于立功啊。即使自己不在了,也会在汉武帝心目中被追认为有功之臣。

    从元封元年至汉武帝死前2年,共22年间,汉武帝到泰山举行封禅祭祀8次。可见他对这一神圣仪式的重视。虽然没有司马相如的陪伴,但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如影随形地成为汉武帝每一次封禅的画外音。他提议的事情,他想象的情景,都实现了,而且实现了不止一次。

    作为临终封笔之作,《封禅文》对于司马相如,类似于一场赌博。虽然他因老、因病一再边缘化,远离汉武帝的权力核心圈,写出此文,也没有机会亲手呈献,但他相信自己辞世之日,会重新吸引汉武帝的注意力,此文一旦被其拆阅,必将倍受重视。在那特定的情境之下,汉武帝才能读懂自己的赤胆忠心:司马相如活了一辈子,最后的愿望,居然与个人无关。司马相如活了一辈子,直到临死,还在替天子操心、为社稷着想。这是一位愿意把出众的才华、全部的才能奉献给国家的大才子啊,只可惜,国家低估了他的价值,没能提供更大的舞台。

    应该说,这一回生死豪赌,司马相如赢了。《封禅文》取得了应有的效果:不仅被汉武帝采纳,更深化了汉武帝对司马相如的认识。

    从上林苑里奉旨创作《天子游猎赋》,到出使西南夷连续抛出《喻巴蜀檄》与《难蜀父老》两篇檄文,司马相如尝到了文学为政治服务的甜头。本已踏上金光大道,可仕途多厄梦,小河沟里翻了船,命运与文运都遭受挫折,只好随波逐流,写点风花雪月、小情小调,安慰自己,其实是自我麻醉。骨子里是咽不下这口气的。直到真的快咽气之前,才通过《封禅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才是我最想干的事情啊,这才是我最想写的文章。这才是我之外的我,真正的我。

    司马相如死后,仍然通过《封禅文》赢了一把,扭转了后半生每况愈下的颓势。这只是因为他不甘心,他一直不曾服输。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后的梦想,还是实现了,那就是代天子立言、替天子立威。

    司马相如一生热衷以文学为政治服务,他的《封禅文》,正是一个迟到的高潮。

    程世和《代天子立言:司马相如文本的精神解读》,发现从景武之际到元狩四年这30年决定民族生存与发展的重要时期,司马相如以其一系列文本,一再为汉天子与汉帝国的内在意志立言:从内诫诸侯守职到外攘匈奴侵扰,从北出师以讨强胡到南驰使以化西南,从鼓荡大一统文化中国诞生到促成大一统文化中国实现,从“修山川之祠”到封禅泰山以告汉德大成,从“顺天道以杀伐”到“往而知返”,这些具有汉武时代特征的进程,在相如文本中都得到了形象化体现。其中,《上林赋》于汉武即位初,先行代言出汉武“罪己诏”的本质内容,勾画出汉武“晚而改过”的未来形象。

    程世和尤其赞叹汉武帝与司马相如默契的合作:在中国历史上,汉武以宏大的世界图景与精神视野,对内确立以儒化治天下的正统,对外确保大一统中国的神圣不可侵犯并缔造出大中国辽阔疆域。与汉武相对应,相如在始以《子虚赋》而终以《封禅书》的文本中,代天子立言,反映出汉武大一统文化中国由初始以至大成的动态进程,完成了一个既能以文化整合内部又足以抗御外部侵夺并具有反省能力的汉天子形象塑造。其中对于汉天子形象的文本性塑造,正与现实中的汉武构成了前后对应的关系。由此,我们推断出一个结论;相如“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文本出现,对汉武决意造就出“视之无端,究之亡穷”的辽阔疆域起到了精神鼓舞的作用。

    当然,也一直有另一种观点,觉得司马相如是表面支持,实际反对。清代张裕钊说:“相如之为此,正以讽武帝之封禅耳。”

    杨晓芳认为司马相如《封禅文》是对汉武帝的“讽谏”和“尸谏”,是“讽武帝不要夸功封禅”,但其客观上确促进了武帝这一举措。而造成这一目的与效果相背离的原因,则与汉武帝作为接受主体对文本解读的主观意向性,《封禅文》本身作为赋体文铺张扬厉的特点,以及经学语境下文学话语的贫乏是分不开的。

    王世贞《艺苑厄言》:自古文章於人主未必遇,遇者政不必佳耳。独司马相如於汉武帝春天《子虚赋》,不意其令人主叹曰:“朕独不得此人同时哉!”奏《大人赋》则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间。既死,索其遗篇,得《封禅书》,览而异这。此是千古君臣相遇,令傅粉大家读之,且不能句矣。

    刘朝谦写过一篇论文《司马相如与汉武帝遭遇事件的诗学解读》。大意是说:司马相如与汉武帝遭遇是文学史上一个家喻户晓的事件,但其重大的诗学意义一直未得到追问。在诗学精神方面,这一事件是时代英雄进取、崇高文化心态的诗学表现。汉代诗学以此一事件为分水岭:西汉初期文学诗学话语由个体性转为公共性、悲剧性转为帝国的话语狂欢,中国诗学话语以北方中心、南方边缘的旧格局被颠倒过来,文学体式从以南方骚体赋为主转变到以融合南北诗学的大赋为主,汉代的标志性文学体式得以确立。

    程世和《代天子立言:司马相如文本的精神解读》:从景武之际到元狩四年这30年决定民族生存与发展的重要时期,司马相如以其一系列文本,一再为汉天子与汉帝国的内在意志立言。从内诫诸侯守职到外攘匈奴侵扰,从北出师以讨强胡到南驰使以化西南,从鼓荡大一统文化中国诞生到促成大一统文化中国实现,从“修山川之祠”到封禅泰山以告汉德大成,从“顺天道以杀伐”到“往而知返”,这些具有汉武时代特征的进程,在相如文本中都得到了形象化体现。其中,《上林赋》于汉武即位初,先行代言出汉武“罪己诏”的本质内容,勾画出汉武“晚而改过”的未来形象。

    《中国通史》写到汉武帝的用人之道:武帝即位后,通过各种形式,选用人材。在宫廷内,即在自己的身边,也聚集不少人物,以备使用。其中尤亲幸者,有东方朔、枚皋、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但武帝对待他们也有不同。相如常托病不出,逃避外事。东方朔、枚皋,态度滑稽,说话无根据,武帝视他们如俳优。“唯助与寿王见任用,而助最先进”,在这班内廷人物中,严助选用最早,为中大夫,即在建元元、二年间。司马相如为郎,当在此后不久。司马相如为郎后,常怕事避事,并不积极争取任职,只以辞赋之长侍从武帝。

    汉武帝周围一批红人,司马相如名列其中,但他并不是红得发紫,而是不温不火,未像严助、吾丘寿王那样在治国安邦方面得到重用。司马相如起点挺高,一见汉武帝就受封为郎官(帝王的侍从官),但似乎也就封顶了。因事被免,后来重新任用,也只相当于官复原职,再未在这一级别上升一步。也就是后半辈子并没尝到升官发财、官运亨通的喜悦,一直在原地踏步,熬到“退休”才兴味索然地平安着陆。而他那所谓的郎官,也是文职、闲职,不过是充当武帝的“专业秘书”(文学侍从),可有可无的点缀。用鲁迅的话来说:不是帮忙的,是帮闲的。固然有其出事之后怕事避事、消极应付的原因,但他多么聪明的人啊,何尝看不出武帝根本没有提拔自己委以重命的意思,即使积极争取也是白花心思浪费感情,不如安于现状。

    司马相如表面上超脱散淡,心里还是不服气的。为了自保,不得不低调做人、做事,但从他出使西南夷时也曾新官上任三把火,就能看出,他骨子里是高调的,是希望天降大任于自己的。只不过,现实越来越让他失望。

    失望,并不是绝望。

    司马相如写《封禅文》,并且寄予厚望(其实是最后一线希望),如同孤注一掷的赌博,也不无赌气的成份。就是想改变汉武帝对自己的看法。你低估我了。我是凤凰,你却把我当成孔雀来豢养。我是鲲鹏,你却捆住我的翅膀,让我像鹦鹉那样歌唱。那我就亮一嗓子给你听听,学舌的鹦鹉,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嗓门、这么精辟的思想?到了这一刻,你该听出我是谁了吧?我比你印象中的那个司马相如要牛逼多了。之所以云蒸雾罩,不显现真面目,不显露真身手,是在看你的态度啊。不是我配不上你,是你配不上我呀。你不配让我呕心沥血动真格的,那我就装呗,那我就混呗。谁求谁啊?谁稀罕谁啊?此生带来的才华,没派上大用场,我再把它带走呗。你要是觉得可惜那是你的事,我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

    赌的就是这一口气。

    某日上网搜索,发现百度百科里,有人怯怯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汉武帝时期,哪些人担任过丞相?他们都是谁?司马相如担任过丞相吗?”电脑评出了最佳答案:“按照顺序分别是卫绾、窦婴、许昌、田蚡、薛泽、公孙弘、李蔡、庄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田千秋(车千秋)。司马相如就是个文人而已,不可能当丞相的。”不知是哪位网友回答的?尤其后半句,有点童言无忌的意思。

    司马相如在天之灵若能看见,肯定像迎面泼一盆冷水。连我这样的司马相如追星族看见,都不由得清醒一些。唉,这就是现实。理想很丰满,可现实很骨感。这不只是当今的现实,也是当时的现实。估计汉武帝也这么想的,当时的高官平民都这么想的:“司马相如就是个文人而已,不可能当丞相的。”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因而没能一语惊醒梦中人。惟一没这么想的,恐怕就是司马相如本人了。恰恰相反,司马相如一生做梦都想着当丞相。从他少小时因崇拜蔺相如而自我改名司马相如开始,当丞相就是他最爱做的美梦,也是他最想实现的美梦。有几次似乎加把劲就可能够得着了,但终究失之交臂,甚至南辕北辙。他一直搞不懂:梦干嘛总是捉弄自己?命运干嘛总是捉弄自己?如果说他一生有什么困惑,这就是最大的困惑。如果说他一生有什么痛苦,这就是最大的痛苦。更难受的是,这种困惑与痛苦还不能与旁人言。也许他只跟卓文君说起过,但卓文君也爱莫能助,顶多弹几支琴曲为之解忧。也许他没跟汉武帝说起过、汉武帝也能看出来,但精明的汉武帝故意没看见、假装听不懂。

    现在,终于有人一语道破天机。司马相如就是个文人而已,不可能当丞相的。甚至,越是优秀的文人,越不适合当高官、当丞相。官场与文坛是两码事。政治与文学更是有矛盾冲突。彼此的规则与潜规则都不一样。文人与官僚,就像飞禽走兽的区别。司马相如能走进官场,已属侥幸,当他刚刚春风得意,就呛了一口水,已证明他没掌握水性,甚至很难掌握水性。他既爱富贵又爱自由,却忽略了二者如同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结果没得到大富贵又失去大自由。栽了一个大跟头之后,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眼睁睁的看着年轻时的理想擦肩而过,却愈去愈远。他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现实。现实,就是让他这样爱做梦的人梦碎的,就是让他这样想入非非的人心碎的,就是让他这样追求自由的人遍体鳞伤的。因为现实无情。现实是铜墙铁壁,现实有阴暗面,需要你妥协、需要你扭曲。司马相如本身倒愿意妥协,可他毕竟是文人,骨子里还是有底限的。司马相如本身倒不怕扭曲,可扭曲得又不够彻底,变来变去还是那个自己。这已不是春秋战国蔺相如的时代了。西汉帝国江山大一统,蒸蒸日上,可官场与政治也变异得更为复杂,即使蔺相如当丞相,在大独裁者汉武帝面前,也不见得玩得转。甚至可能比司马迁活得更惨。司马相如虽没当上丞相,但毕竟保全了自己,高空走钢丝步步惊心而未掉下来,已算很不错了,已算够聪明了。该知足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大汉的丞相有那么多个,谁还记得谁啊,司马相如却只有一个。他,已算很了不起了。

    以上这一大段文字,原本想作为本书结尾。还是觉得有些话没说完。是啊,还没来得及跟卓文君打声招呼,怎么能头也不回地走呢?怎么能仓促结束呢?

    司马相如以政治与文学为事业,在这两极之间摇摆不定,活得很纠结,卓文君则纯粹得多:以爱情为事业,一生都在全身心地帮助司马相如。直到司马相如撒手西去,还全靠卓文君帮了最后一个大忙:把《封禅文》转交给汉武帝。

    司马相如的封笔之作《封禅文》,虽然标志着主人公的华丽退场,标志着一幕人生大戏的剧终,但卓文君还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上呢。她可是司马相如的女主角啊。可惜,为死去的司马相如传递《封禅文》之后,卓文君仿佛也彻底完成了历史使命,下落不明。      

    司马相如在文学史和民间野史里都属于出彩的人物,卓文君同样让人难以忘怀。2015年2月5日《黄河报》,还发表了南柯子的《不许人间见白头》:相如去世那年,四十二岁的卓文君并不算老,对于一个养尊处优、修饰得体的女人来说,还是可以有些风韵的。关于她此后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典籍记载过,不过我想她是不会嫁第三次了,因为在与相如生活的二十五年间,已经耗尽了她的青春、激情和勇气。那首《白头吟》与其说是为了阻止丈夫纳妾,勿宁说是她爱情幻梦破灭的宣言——她所有的抗争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笑话。后世的文人提到卓文君,往往对她的风流韵事津津乐道,比如明代朱权杂剧《卓文君私奔相如》、清代袁于令传奇《肃霜裘》等,并冠之以“风流放诞(放荡)”之名,对她的遭遇却视而不见,未免有失偏颇。卓文君不过是一个渴求温暖、渴求关爱的可怜人罢了,与其他千千万万期盼幸福的普通女子是一样的,否则她又怎么会发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至情至性的呼唤呢?

    卓文君后来怎么样了?确实是个谜。凤兮凤兮,又去遨游四海了,或者说,终于回归了乌有之乡,却在人间留下孤独的凰。

    司马相如辞赋:《凤求凰》


    其一: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其二: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卓文君:《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杆何袅袅,鱼儿何徙徙,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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